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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其后(4/5)

兰君:

你在英国还好吗?

今夜我在黔阳,白天刚刚打过一场恶仗,我们收复了黔阳城。

这段日子我很快活,这是无关爱情的半个顾灵毓此生最快活的时候,我明确地知道此时我做的事情是对的,心里没有半点犹疑,更没有理智与情感的痛苦交锋,我很快活。

时至今日,有些事情我可以说出来了。

兰君,你知道吗?

其实,我早就加入了同盟会,早在光绪三十三年,嘉木从日本回来的第二年。

是他拉我入同盟会的,他在日本加入同盟会,抱着在新军中鼓吹传播革命的心而归国投军,我是他率先要争取的目标,他同我讲了一整年他们的革命思想,最终我被他说动入会,但是没想到,仅仅过了几个月,他就被捕了。

他是我的直属上线,新军和革命党内四处透风,为保我安全,他对我党籍的保密工作做得十分严格,宁安革命党中,仅有两人知道我身份,除他外,就只剩下宁安革命党党首。

投身革命早已预备好牺牲,我和嘉木及那位同志早就约定好,我身份特殊,是最后一步暗棋。

若嘉木暴露,我便努力想法子保全自己,勿惹嫌疑,同时取得清廷信任,探听消息,尽力保全其他同志。

事实证明这个约定是有先见之明的,嘉木事发太突然,好在有这个约定,我们按约定行事,虽然牺牲了嘉木,但到底减少了损失。

后来那几年,我一直作为宁安革命党的最后一步暗棋存在着。

岳父死后,叶际洲派程东渐来拉拢我,和那位同志商议后,我假意接受了叶际洲的拉拢。

与他们成为一丘之貉,只为取得叶际洲的信任,了解他对于剿灭革命党的种种部署,以便向那位同志传递消息,保存本省革命力量。

你还记得那年春节吗?

我带你上山却又下山,你以为我是去弹压革命,其实恰恰相反,我是为了向那位同志报告消息。

那几年里,我做了一些事情,但是,兰君,我不得不承认,对于革命党,我始终是心怀疑虑的。

那一年我们去湖心亭看雪,遇到杨书生自杀,繁星对这一举动不能认同,我曾出言呛他,实在是真情流露。

繁星代表了革命党和革命党支持者中的一部分人,后来我加入了革命党,见到了更多革命党,对革命党有了更深的了解后,我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或许是因为出身,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品性太过高洁,他们有一种俯瞰式的优越感,我总是怀疑,带着这种优越感,真的可以革命成功吗?

偌大的中国,有知有识的有多少人?

若他们想要建立的不过是另外一个帝国,这无所谓,但并不是,他们要建立一个民主国家。

革命者不真正了解、同情、体谅、教化其民,而只是将他们视作是等待自己去拯救的愚民,这种革命,真的能成功吗?

直到武昌起义成功,我仍旧心怀疑虑。

所以宁安光复时,我才选择了按兵不动,事发太过突然,我怕这又是一场草率而终的起义,从光绪三十一年同盟会成立到宣统三年武昌起义成功,短短六载,足以完成一场革命吗?

从古至今,哪一场起义是在短短六年间尘埃落定的?

一个没有自己武装,依靠旧政府军事力量起家的政党,真的可以成功吗?

我亦是新军中人,对新军有深深了解,清廷所创建的新军,真的和革命党民主共和的思想相容吗?

我这步暗棋在暗中待了太久,踟蹰着,判断着走向光明的时机。

历史证明那次判断我错了,那次判断失误让我险些送命,因为起义爆发时那位同志不在宁安,其他宁安革命党无人知我身份,他们险些要杀了我,我被他们关押了一整天,直到那位同志回到宁安才被释放。

但我仍旧未能从暗转明,那位同志对我说了他的思虑,竟与我想法相合,我们都认为,短暂的胜利并不能说明什么,来日方长,局势难测,我这步暗棋仍有存在的必要。

而且……更令我忧虑的是,革命党人中鱼龙混杂,你能相信吗?

程东渐竟也成了革命党人。

那年齐云山死亡的事情,明明是我和岳父一起做的,但狱卒却只供出岳父一个人,我那时便觉得奇怪,后来我派人几经周折找到狱卒老家,想尽办法探听出结果,才知道这件事情与程东渐有关。

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不喜欢程东渐,我那时只说我的同学太多了没有必要都喜欢,其实是因为,对于程东渐此人,我有一种天然的怀疑,我不相信他是真心为革命的,历来时代巨变之际,都会有投机分子涌现,但我并无证据,只好按兵不动,静静观察以谋得证据。

后来,革命党后继乏力,不少地方的起义都像是一场闹剧,起义方成功便频现内讧和乱象。

袁公出山后,更是很快便出现了和谈趋势。

兰君,我不得不承认,对于袁公,我是曾经抱过幻想的。

我算是他门下子弟,见识过他的军事天才和政治手段,我曾经一度认为,袁公肯支持共和,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先改政体再做建设,武装可以慢慢建立,逐步向现代国家过渡……但我天真的想法在袁公发动内战企图恢复帝制的时候灰飞烟灭,他到底是旧官僚,抵挡不住龙椅的诱惑,要逆潮流而行。

其实我早就该懂啊,一个人内心里若只有建功立业的想法而无济世救民的情怀,何以能真心共和?

民国四年之前,我关于政治上的想法一直是矛盾重重充满疑虑的,我只知道清廷或许是错,却也并不认为革命党全对。

但在民国四年袁世凯这件事情上,我知道,袁世凯必然是错的,不管从帝制到共和怎样地充满机缘巧合怎样地仓促,但若要再从共和恢复帝制,便是逆潮流而行。

所以,这场仗我打得分外畅快,人在心里坚定时做一件事情,是快活的,幸福的。

我仍旧不认为革命党的道路全是正确的,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真正正确的,但我知道,我眼下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顾灵毓民国五年二月五日字

兰君:

今天早晨,我在自己的鬓角上发现了一根白发。

距离我第一次见到你,多少年啦,四十年,真是吓人一跳,半个世纪就这么过去了。

你现在还好吗?

我如今在黄埔军校做教官,一代代年轻的小伙子们,英姿勃发的,让我想起自己在军官学校的时候,也和他们一样,年轻漂亮过。

我很喜欢这份工作,我说过,武装是革命之本,民主革命若想成功,必须有一支自己培养起的军事力量。

我愿意奉献余生,为国家培养多一些军事人才。

更令我欣喜的是,我似乎看到了正确的道路,一条不轻视“民”的民主革命道路,尽管在具体实施上仍有待商榷,但我看到了希望……

顾灵毓民国十五年七月十六字

傅兰君慢慢翻阅着顾灵毓的日记,他的每一篇日记都是写给她的信,他没有奢望过她会看到这些写给她的信,这些信里藏着二十年的秘密,隐秘而悲辛。

日记是跳着写的,因此并不算太多,傅兰君翻到最后一篇,那是在顾灵毓失踪前,民国十六年四月三日写的。

这一天,是顾灵毓和傅兰君的结婚纪念日。

兰君:

你还记得吗,二十三年前,你就是在这一天坐着花轿嫁进我家的。

那时候,你满心不情愿,洞房花烛夜还和我打了一架,明明挨打的是我,你却委屈得不得了,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

我确实是欺负了你,在你不情不愿的情况下娶你过门。

那时我还年轻,多狂妄啊,我觉得我一定能让你爱上我,但是最终还是失败了。

十五岁那年,我带着云山大哥去上海求学,坐轮船到达上海,看着广阔的黄浦江和岸上如织的人群,看着巍峨的万国建筑群,我对云山大哥抒发豪情壮志,说:“我这辈子要实现三件事:一要救世济民,二要建功立业,三要如花美眷。”

那时候,我真的认为,世界就在我的脚下,大道通天,繁花似锦,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实现的。

但潦倒半生,到如今,我发现自己竟一败涂地,三桩宏愿,一桩未成。

前些天去拜会老师,不知怎么的,突然跟他说起这件事情,我跟他说:“如果我死在您前头,您就在我的墓碑上刻,此人志大才疏,一生无成。”

我曾心灰意冷过,想放弃心中所谓的道,不管天下,与你归隐乡下,床头听夜雨,明朝看杏花。

可是天下不是我的,连你也是别人的。

你竟比天下更难得到。

斋普尔重遇你的时候,心里有个声音对我说:就是她了。

我心想,就是你了。

我也知道,你看着我时,心里并没有想过就是他了。

但那时我多狂妄啊,我坚信水滴石穿,信奉心诚则灵,我一直想感动你。

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我失败了。

还在打仗的时候,晚上扎营休息,兄弟们围着篝火聊天,总会聊到等到战争结束后天下太平了,自己要去哪里。

他们都说,要回家里,家里还有老婆抱着孩子在等,有村头的俏丫头在攒着嫁妆等。

每到这时候我就很难过,很茫然。

每个人都有家要回,而我呢?

人人为家战斗,而我在为什么战斗?

我无后顾之忧,亦无后顾之喜,我只有四顾茫然。

但每天天一亮,我还是会穿好军装上战场。

即使没有了爱情,我还是有自己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你看,这个世界上并没有谁离了谁活不了的,只是活得好与不好的差别罢了。

你不爱我,也好,这样我死后,你至少还可以好好地活。

近来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起与你相处的点点滴滴,每一点都令我甜蜜微笑,每一点也都令我黯然伤神。

我怀疑每一点我都是错的,如果不是这样,我们为什么会走到那一步?

我想过,我是不是很蠢,在斋普尔重遇,我像个笨拙的小男孩,试图用可笑的言语吸引你,用针锋相对让你记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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