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宁安府 1912,民国元年,壬子宁安府(4/5)
吃到第三碗,顾灵毓突然抬起眼睛冲着傅兰君笑了一笑,他轻轻说:“这就是下半生哪。”
吃完饭,顾灵毓去洗碗,黄昏时候他们去照看了一下屋后的菜园,丝瓜茄子都长势喜人,傅兰君拔了两棵青菜留着做晚饭用。
这茅草屋的屋前有水塘,塘前有一棵杏花树,可惜的是花期已过,杏子也还未成熟。
来早有花,来迟有果,偏偏这是个尴尬的季节。
站在树下,傅兰君有些伤感。
顾灵毓坐在水塘前突然吹响了那支曲子。
一曲吹罢,顾灵毓突然开口,他像是自言自语:“你说,明天会不会下雨?”
第二天白天没有下雨。
第三天也没有。
黄昏时分,天边突然聚起了乌云,清爽的风在村落的低空盘旋,傅兰君张开双臂抱了满怀的风,这风令人惬意。
杏树枝头绿叶颤动,顾灵毓握着竹箫站在杏树下,他像是在等什么东西,等得太久,等到痴了。
天快黑的时候,乌云渐渐散去,天空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顾灵毓静静站在树下,没有说话。
半夜傅兰君醒来,看到他坐在床头,痴望着窗外,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月光照在床上笼住顾灵毓,窗棂子的影子也投射在他身上,他像是被这月光囚禁住了。
傅兰君闭上了眼睛。
明天,他们就要回宁安了。
1913年,离开这村子的那一天,天上没有下雨,晴空万里。
他们和屋主人那对夫妻道了别,踏上来时的船,一路上都没有任何话说,这一天风向利于回程,他们从村子里回到宁安,比来的时候少用了好些时间。
船到宁安码头,顾灵毓跳下船伸手搀傅兰君下船,他对她说,三天后,等她离开宁安的时候,他会把孩子带给她。
1913年6月3号,傅兰君最后一次见到顾灵毓。
这一天她扶灵离开宁安回老家,爹和姨娘的灵柩已经抬上船,行李也都收拾好了放在船上,桃枝在船上等她,遵照之前和顾灵毓的约定,傅兰君在阿蓓家等顾灵毓带孩子来。
她等到天黑,顾灵毓终于来了。
傅兰君倚在门口等他,暮色里,一个高高的身影牵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渐渐近了,傅兰君的心提到嗓子眼,她想迎上去,脚上却像坠了千斤重。
那一大一小终于走到眼前。
顾灵毓抱起孩子,傅兰君痴迷地看着雪儿的脸,距离上次见他才过去半个多月,但是他仿佛又长大了很多。
顾灵毓低声说:“走吧。”
他们坐黄包车去码头,小小一辆黄包车坐着两大一小,有些挤,两个人只好肩膀挨肩膀地靠在一起,孩子已经睡着了,傅兰君把孩子抱在怀里,脸紧紧地贴着他的脸,顾灵毓一边抚摸着孩子一边嘱咐傅兰君:“雪儿喝不得牛奶,喝了会吐,还会长风疹,千万不要让他喝牛奶。
他容易饿,一天要吃四顿饭,千万别饿着他……”
对于这孩子的一切他都细致入微地知晓着,他一定爱极了这个孩子吧,又想起那一年他跪在佛前为孩子祈祷的背影,傅兰君有些替他心酸。
一路上跌跌荡荡摇摇晃晃,最终还是到了码头。
顾灵毓把孩子抱下来,又把傅兰君扶下来。
傅兰君抱起孩子,刚想要转身走,顾灵毓突然叫住了她,她回过头,顾灵毓舒展开手心,一枚金玫瑰胸针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上,他拿起胸针,倾身别在傅兰君的衣襟上:“对不起,我不能还你一个他,只能把这个还给你了。”
他的呼吸打在傅兰君的喉间,暖暖的,让傅兰君如鲠在喉。
傅兰君抱起孩子,顾灵毓挥挥手:“走吧。”
走到船边,傅兰君回头望,顾灵毓已经坐上了黄包车,只看得见他半个身子,看不到他的脸和神情。
傅兰君踏上了船。
船沿江而下,船上生活难免枯燥,大人尚且承受不住,何况小孩子,雪儿整日哭闹,哭喊着要爹和娘,傅兰君突然就想到了程璧君。
顾灵毓会怎么对程璧君说?
养了两年,程璧君对雪儿总归是有感情的吧,突然之间把雪儿从她身边夺走,她会伤心会怨恨吗?
桃枝开解她:“您就是圣母心肠,孩子本来就是您生的,他们从您这儿抢走的,您把孩子要回来怎么能算是夺呢?
再说了,她对孩子好,八成也是为了讨好姑爷,现在孩子没了她指不定心里多高兴呢,一年半载后生个自己的孩子,哪还记得有小少爷?”
她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傅兰君稍稍放宽了心。
行了半个月终于回到“故乡”,下了船,傅兰君有些茫然。
这里虽说是她的故乡,但她实际很少踏足,她从小跟在傅荣身边天南海北地跑,唯独故乡,只在给爷爷迁坟和偶尔两次度假的时候来过,对这里的一切她都不熟悉,包括风土人情……
听说她回来,族里便不断有人来看她,联络亲情的有,打秋风的也有……过了不到半个月时间,已经支出了不少冤枉钱,桃枝满脸的不高兴:“小姐,这样下去可不行,这些亲戚咱们都算不过来是哪门子的,都来上门讨钱,老爷留下的那点家底可经不住这样糟蹋。”
傅兰君也觉得头痛。
更头痛的事情还在后面,一天早晨,桃枝带来了消息,湖北又爆发了革命,被黎元洪给镇压了。
辛亥年才过去不到几年,怎么又乱了起来?
傅兰君的心里有些乱,湖北向来是革命风暴的中心,他们孤儿寡母的,万一出点事情怎么办?
合族里都是伸手要钱的,一旦出了事,并没有什么人可以帮衬他们。
见她心里烦乱,桃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傅兰君问:“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桃枝把背着的手伸出来:“其实,前段时间整理从宁安带来的东西时,我发现了这个。”
是一个大信封,傅兰君狐疑地接过来,倒出里面的东西。
她愣住了。
有三本英国护照:她的,桃枝的,孩子的。
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简短的一行字:国内多事,风云变幻,为保雪儿,出国避难。
这是谁放进他们行李的,显而易见。
傅兰君攥着信封捂在心口,她的心脏一阵阵地抽疼,她半天没有说话。
1913年的秋天,傅兰君带着桃枝和孩子来到英国。
来之前她联络了史密斯夫妇和黛西,顾灵毓想得周到,知道她在英国有旧友才选了英国。
傅兰君在史密斯家暂住了一个月,后来她买了一栋房子,搬出了史密斯家。
到英国后她才知道,原来顾灵毓偷偷藏在她行李里的不只是三本护照那么简单,还有一张储蓄数额令人咋舌的汇丰银行存折。
那存折里同样夹着一张字条,简短地写道:为雪儿成长学习用。
傅兰君没有打听顾灵毓的消息。
她记得顾灵毓的话,从此后,我们再无任何瓜葛。
事实上她没有刻意打听任何人的消息,她对故国所有的了解都来自于报纸。
从报纸上她知道了国内正在发生的事情:袁世凯倒行逆施,国内各地组成讨袁军发起二次革命,二次革命最终被袁世凯武装镇压,孙文、黄兴都逃亡到了日本,袁世凯成了中华民国的正式大总统……
真的如顾灵毓所说那样,多事之秋风云再起,不只是中国,是整个世界。
1914年,来到英国的第二年,7月,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12月,国内袁世凯登基称帝……
无论世界怎样动荡,住在伦敦富人区的傅兰君和孩子都是安全的。
有时她在窗边一坐就是一天,神思飘飞地想到国内。
顾灵毓在哪里?
他在做什么?
国内局势这样动荡,他选择了站在谁那一边?
她开了一间学校,接收穷苦的华裔孩子,教他们读书。
再一次遇到管家钱叔的儿子小钱就是在这个学校里。
那是1923年的秋天,一天,一个衣着寒碜朴素的中年男人领着一个小孩子来学校,求校长傅兰君给一个读书的机会。
傅兰君一眼就认出了他:“小钱!”
那中年男人被她这么一叫,认真看了一下她的脸,看清楚后他神色大变,牵着孩子转身就跑。
傅兰君拦住他:“不记得我了吗?
我是傅兰君啊。
钱叔呢,你怎么也来了英国?”
小钱讪笑着:“是大小姐啊。
没想到大家嘴里说的那个好心的中国太太就是您……我真没脸见您,混成这个样子,唉。”
傅兰君请他们吃饭,从谈话里知道了他是1910年来的英国,在国内他是个滥赌鬼,没什么本事,偷渡来英国后只能卖苦力,辛苦混到现在,虽说有妻有子,但也不过是一家人在烂泥塘里打滚,他想着孩子不能重蹈他的覆辙,于是送孩子来读书。
傅兰君问他为什么来英国,还有钱叔去哪儿了,他支支吾吾地不肯正面回答,只说他来英国前他爹就死了,问他怎么死的也不肯说,傅兰君心想,多半是因为病。
她最后一次见钱叔时,钱叔告诉了她,她父亲被栽赃的真相,那时他身体还健壮得很,谁想到竟然没过多久就死了?
只得叹一句,天命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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