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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宁安府 1912,民国元年,壬子宁安府(3/5)

他说她和他做三天平凡夫妻就让她带孩子走,这样划算的买卖没有推辞的理由,傅兰君答应了他。

她原本以为,他会和她在山上别院里度过那三天,没想到他却带她下了山,径直去了码头,这艘船就等在那里,船夫已经百无聊赖地等了他们很久,看上去顾灵毓早就计划好了。

这条江通达四方,顺着这个方向可以到达宁安周边的镇县和乡下,顾灵毓要带她去哪儿?

久久没有鱼儿上钩,他索性用东西压住钓鱼竿,自己从怀里抽出个什么东西来凑到嘴边,记忆里那首熟悉的曲子在江面上盘旋飘荡起来,傅兰君惊讶地想,他什么时候从抽屉里拿走了这支竹箫?

船慢悠悠地在江上行,暮色四合,天渐渐暗下来,人融化在夜色中成为一个轮廓,顾灵毓没有穿戎装也没有着纨绔,只是像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那样穿着布衫,清癯的身形,面部轮廓秀气好看。

恍恍惚惚地,傅兰君像是又看见了那个临窗吹箫的少年郎。

钓鱼竿突然一动,顾灵毓放下箫抓住钓鱼竿使劲一提,一尾鱼咬着饵在空中活蹦乱跳地摆着尾。

他把鱼抛给船家,船家麻利地去鳞去内脏,船上有小火炉和锅碗,很快一锅新鲜的鱼汤就出炉了,香气扑鼻,没有经过精细烹调的鱼也香得很,顾灵毓盛一碗鱼汤给傅兰君:“尝尝看,你一定没有喝过这么新鲜的鱼汤吧。”

傅兰君接过鱼汤,随口回答:“谁说的,我小时候有一次就把家里鱼缸里的金鱼捞出来给煮了汤。”

顾灵毓“扑哧”一笑:“好喝吗?”

傅兰君摇摇头:“不好喝,腥苦得很,我爹还把我骂了一顿……”

她的话在此戛然而止,她想起了她爹,那个被顾灵毓害死的,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喝着鱼汤,鱼汤多鲜美,但在她的嘴里毫无滋味。

回不去了,傅兰君悲哀地想,隔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她和顾灵毓怎么可能做一对平凡夫妻?

天彻底黑下来时,船终于靠岸。

顾灵毓跳上甲板,伸手搀着傅兰君上岸,举目望去,世界一片漆黑,只有模模糊糊的轮廓,显示着这一个人烟不怎么密集的山间村落。

只有不远处有一点微弱的灯火,乡间路难走,顾灵毓和傅兰君互相搀扶着朝那点灯火走过去,那灯火看着很近,走起来却总是到不了,傅兰君忍不住抱怨,顾灵毓回答她:“山间路就是这样的,当年我跟你说真相,你还说我不解风情专会扫兴。”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拳击在心口上,傅兰君心神一振。

原来如此,原来他还记得那年她在别院小镜宫里说的话,所以才特意找了这样一个地方,来圆当年的痴梦,最后的痴梦。

终于到了灯火前,那是一间乡下小茅屋,门上挂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一对老夫妻坐在门前的条凳上等他们,等得太久了,那妻子有些犯困,丈夫伸出一只手臂小心翼翼地护在她身后,随时准备接住她摇摇晃晃的身体。

看到顾灵毓来,那丈夫轻轻推一把妻子:“顾少爷来啦,快醒醒。”

傅兰君看着他们,心里不由得生出点淡淡的嫉妒。

他们两个引顾灵毓傅兰君进屋,男人搓着手不停地表达抱歉:“乡下地方,又小又脏又乱,比不得城里高大宽敞应有尽有,委屈少爷少奶奶了。”

他把屋子里的东西一一指给顾灵毓傅兰君看:“这是灶台,烧饭用的,柴火堆了隔壁半个屋子,你们尽管用。

灶台上罐子里有米有面,上次赶集刚打好的满罐儿的菜籽油和盐,梁上挂着腊肉。

咱们乡下十天半月才一个集,买的菜存不住,我们夫妻俩在屋后开了块菜地,种的有丝瓜茄子青菜,您两位尝个新鲜。

我和婆娘就借住在村西头丈人家,您要是有什么事就去那儿找我。”

交代完一切,男人和他老婆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了顾灵毓和傅兰君两个。

乡下地方肯定是没有电灯的,只能靠那一盏煤油灯照明,顾灵毓把灯挂在床头,傅兰君垂头坐在土炕上,昏黄的灯光给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抹上了一层油画般的色彩,似乎还闻得到松节油的香。

顾灵毓在她身边坐下来,声音温柔:“坐了那么久船你也累了,睡吧。”

傅兰君和顾灵毓背靠背躺在这土炕上,黑暗里傅兰君睁着眼睛,乡村的深夜除了虫鸣没有任何声音。

顾灵毓睡着了吗?

他应该和自己一样,也在发呆吧。

就像多年前在凤鸣山上那一夜。

“吱吱”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寂静,傅兰君感受到一只毛茸茸的东西爬过自己的脚面,她尖叫一声跳起来:“有老鼠!”

顾灵毓翻身起来把傅兰君拉在怀里,傅兰君簌簌发抖:“老鼠!

刚刚还从我脚上爬过去了!”

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和老鼠有这样亲密的接触,整个人吓得语无伦次,搂着顾灵毓的脖子不肯撒手,顾灵毓探身拿过床头的煤油灯,用火柴重新点亮。

微弱的光里,床下一只大老鼠正在和他们眼对眼地干瞪着,这老鼠竟不怕人!

傅兰君结结巴巴地指挥顾灵毓:“打它……打死它!”

然而顾灵毓要下床去打老鼠她又不肯了:“万一它爬到床上来怎么办?”

顾灵毓哭笑不得:“要不然你先出去,等我打死老鼠再进来?”

傅兰君又气又害怕,眼泪都要迸出来了:“万一外面有更多老鼠怎么办?

万一外面还有比老鼠更吓人的东西怎么办?”

顾灵毓无奈又无辜地和她大眼瞪小眼:“那你说怎么办?”

最后的解决方法,是顾灵毓背着傅兰君打老鼠,傅兰君紧紧趴在顾灵毓背上,指挥他:“那里,跑到那里去了!”

顾灵毓背着傅兰君满屋子乱窜,老鼠的“吱吱”叫声和傅兰君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真是个热闹的夜,追着追着老鼠,顾灵毓突然“扑哧”笑了:“咱们这样,我想起个成语,叫狼狈为奸。”

傅兰君勒紧了他的脖子,顾灵毓忙讨饶:“我错了,夫人饶命哪。”

傅兰君趾高气扬地扯着他的头发:“你想起来个成语,我也想起来个故事。”

她清清嗓子开始讲她的故事:“从前,有一个老龙王想要招女婿,他的要求很奇怪,不要良田千顷也不要家财万贯,只要这个女婿体重不多不少正好一百斤。

有一个大王八觉得自己正好一百斤就去揭榜,结果一称只有九十九斤。

王八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路上遇到一条蛇,那条蛇问王八,你怎么了,怎么垂头丧气的?

王八把招女婿的事情讲给蛇听,蛇说,这还不容易,我正好有一斤重,等我钻进你的王八壳里你再去称不就正好一百斤了?

王八听了很高兴,让蛇钻进它的壳里又去了海里,一称正好一百斤,王八很高兴,可是老龙王觉得这个王八看着怎么那么眼熟,刚才还是九十九斤呢,怎么转眼就一百斤了?

他猛地一拍王八的壳子,‘刺溜’一声钻出条小蛇来,老龙王生气地问,你在它的壳里干什么?

小蛇说……”

她这句话还没说完,突然间天翻地覆,她整个人被掼到床上,顾灵毓身体灵活地一扭,两只手臂搂住她的脖子,整个人紧紧贴在她的背后,他的气息吐在她的耳根上,痒痒的,他压低了声音,沙沙地笑着说:“小蛇说,我在给王八讲故事呢。”

第二天,天边晨光初露傅兰君就醒了,她坐在床上抱膝望着窗外,晨曦遍洒青青远山,清晨中的乡村竟如此美丽。

她转头去看顾灵毓,他还在睡,入鬓的长眉和高挺的鼻梁,晨光中的他比这乡村景色更好看。

顾灵毓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看到傅兰君,露出一个舒畅的微笑:“早啊,顾夫人。”

现在的他们是一对平凡夫妻,没有丫鬟仆人,乡下也没有点心铺子,早饭只好自己做。

昨天那男人走之前说了,隔壁屋半个屋子的柴火随他们用,看来要吃这一顿早饭可不容易,要去抱柴火、生火、煮饭……傅兰君拧着眉头满脸愁苦,这些活儿她可从没做过,她这辈子做过的少数几顿饭就是顾灵毓的寿面,可那是怎么个做法?

顾家厨房里的灶火整天不熄的,面也是桃枝帮忙和好的,她只需要把和好的面团揉一揉切成条儿再下锅,做一碗面后面费着好几个人的人工。

对那柴房她也有点怵,谁知道那柴房里有没有老鼠窝啊,想起昨天的大老鼠她就浑身不寒而栗。

顾灵毓不说饿,她也不说,两个人就这样扛着,直到傅兰君的肚子发出“咕噜”响声,顾灵毓“扑哧”一笑,推推她:“我也饿了,做饭去吧。”

傅兰君满心不乐意:“为什么不是你做?”

顾灵毓一脸惊讶:“君子远庖厨,男主外女主内,哪有男人下厨的?”

傅兰君别过头去:“你这是耍赖,在这个地方有什么好主外的?”

没想到顾灵毓自有应对,他跳下床,拿起放在灶头的扁担:“好吧,那就我挑水来你煮饭,我去挑水了。”

傅兰君气得干瞪眼,顾灵毓扬扬得意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了,今年去年前年,加起来你欠我三碗寿面,今天中午我要吃面。”

傅兰君脱口而出:“你就不怕我再下毒?”

顾灵毓的肩膀僵了一僵,他没有再说话,担起两只水桶走了。

从窗户里望着顾灵毓的背影,傅兰君有些后悔,为什么一定要说那句伤人的话呢,就算心里还有恨有怨,既然答应了他放下怨恨做这三天的平凡夫妻,她就应该信守承诺。

她套上鞋子,走到隔壁屋去抱柴火,她胆战心惊的,幸亏白天老鼠不活动,她抱起一堆柴火飞快地跑了出来。

生火是门学问,在用掉了半盒火柴还没把火生起来后,傅兰君抹一把额头,满心的沮丧。

“你这样不行的,只用火柴是点不燃柴火的。”身后传来顾灵毓的声音,傅兰君惊讶地回头:“你怎么那么快?”

顾灵毓走过来,从她手里拿过火柴盒,轻描淡写地说:“选房子的时候特地选了离村里水井最近的。”

这刁钻狡诈的小丘八!

顾灵毓让她闪开到一边,他看了看灶膛,把柴火一根根塞进去拨向顶上两边,在中间留出个孔洞,又把沿路捡的小树枝子和枯叶稻草填进孔洞里,然后划一根火柴扔进去,一开始有黑烟冒出来,渐渐地黑烟越来越少,灶膛里的火也渐渐旺了起来。

推开门和窗,黑烟散去,傅兰君有些惊讶:“没想到你还懂这些。”

顾灵毓抹一把脸,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十分滑稽:“能不懂吗,特地学过。”

傅兰君随口问:“前几天刚学的?”

顾灵毓轻轻回答:“丙午年学的。”

傅兰君抬头看他,他也正静静地望着她。

傅兰君转过头去,如鲠在喉。

丙午年……那年他为她建小镜宫,万千星辉碰撞里,她曾对他说过,要去乡下住一处临水别苑,他回答她要为他抱茅草修屋顶,陪她床头听雨声。

顾灵毓走出去把打来的水倒进水缸里,傅兰君从罐子里舀出一瓢面粉来开始和面,和完面擀面,顾灵毓说她欠他三碗面,她就真的给他做了三碗寿面,每一碗里都漂着葱花卧着蛋,就像第一年她做给他的寿面。

顾灵毓安静地吃完了这三碗面,傅兰君看着他吃,一动不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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