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幽梦(下)(2/5)
还有一件更重要紧的事。
那便是只有我自己明白。
我要是死了,谁还能记得皇后姐姐活在这尘世上的一点一滴呢。
皇后姐姐人不在了,可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一天天都在我脑子过一遍,我什么都记得。”
婉嫔一脸震惊与不可置信,一只手将那布帛团抓在手心,双眼怔怔地盯着海兰灰败而憔悴的面容,痴痴道:“你便这样,这样惦记着翊坤宫娘娘?”
海兰凝视着佛像前冰纹青瓷瓶里供着一束绿梅,那雪白如茧丝般的冰裂细纹,如同敲碎在她心上,清晰地蔓延。
她甚至能听到那纹裂时刺耳的声音,绵延不断、痛彻心扉。
无数的往事夹着如懿清澈德笑容纷纷扬扬如雪花落下,晶莹而冷彻骨髓。
眼底有温热的湿润,阴影里佛祖宽悯慈悲的脸容晦暗得毫不分明。
她只觉得荒唐,荒唐得不可理喻。
世间的混沌翻覆里,唯有如懿记得她,可是偏偏连如懿,也再不能在身边。
她嘶哑着喉咙,任凭泪水潸潸而落,“我不惦记着皇后,我怎能不惦记着皇后?
这一生一世,除了我的孩子,唯一惦记着我念着我的人只有皇后姐姐。
婉嫔,你是最清楚的,人活一世,不过是图一个记得。
有人记得你,牵挂你,念着你,才不是孤零零地来世间走了一遭,不是么?”
婉嫔的眼底闪着晶莹的泪水,那泪光里燃着阴阴的火。
她身子扭曲着,几乎要夺门出去,可她的脚却定定地长在地上,跟生了根似的,她低低地压抑地叫着,“你要记得,就自己说去便是!
扯上我做什么!”
海兰不疾不徐地迫近她,任由泪水肆意,口气温柔得几乎要化了,“我去?
我去皇上会信么?
这辈子,我就是和姐姐最要好了,任谁都知道。
皇上不会信我的话,他不会信任何一个与人结党交好的人的话。
前朝是这样,后宫也是。”
“可那是不成的!”婉嫔几欲泫然,紧紧地攥着海兰的袖子,靠近着她,“令皇贵妃有儿有女,每次失宠都有本事翻身。
翊坤宫娘娘死后她更独揽六宫大权!
我算什么,我就是一个小小的嫔位,连大声说话都没有听见的小小嫔位。”
“旁人听不见不要紧,只要皇上听见。”海兰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她,眼底有深海玄冰般的冷光,“这样的事,只有你能试一试。”她轻轻一嗤,伸手抹去腮边的泪痕,端然收回身体坐直,“旁人听不见不要紧,只要皇上听见。
别以为皇贵妃有多么大的万千荣宠,这些年熬下来,她早已不堪一击。
只要,出拳的那个人,是皇上。
那便是谁也抗不过的。”
婉嫔仍是抗拒,“不!
为什么不让惇妃去?
她那么得宠,皇上会听她的!”
海兰微笑,那笑意轻飘飘的,“惇妃?
她不过就是姐姐的一个影子。
她的存在,是时时刻刻提醒着皇贵妃,姐姐并无离开这里,她依旧在皇上心上。”
婉嫔将信将疑地盯着她,呆了片刻,沉声道:“可是,我会死的。”
海兰屏声静气,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角落的阴影里,酸枝木榻上铺着一色半旧的灰绿茵绒褥子,越发映得她像长在潮湿墙角里的青苔,阴绵绵的没有生气。
看得久了,仿佛人也成了木头,呆滞而僵硬。
外头想着连绵的爆竹声,噼啪,噼啪,是火药气息的热烈与绽放。
那热闹是属于别人的,与她们并不相干。
海兰冷笑了一声,“你这样活着,或者死了,在旁人眼里有区别么?
明明你还在喘气,多少人眼里,你就是死的!
行尸走肉!
和我一样!
你听外头的鞭炮,那么短促还得响一声,落个动静呢。
你呢,谁记得你?”
婉嫔怔怔地听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爆竹喧嚣的气味散得尽了,她软弱地伏下身体,倚在海兰膝边,一下一下,死死绞着手里素绢巾子。
“已经几十年了,我伺候皇上已经几十年了。
这几十年里,我受过恩宠,掰着手指也数得出来。
皇上给了我位分,给了我恩养,他算不得辜负我。
可是这一辈子,他有那么多女人,那么多宠妃,他从来都不会记得我吧。”她低低呻吟一声,像是自嘲的笑,又像是悲戚的哭,“于皇上而言,我和寝殿里的一个枕头、一床被子有什么两样?
用过便也用过了,抛之脑后。
海兰姐姐,我只想要皇上记得我,我不想成为妃陵小小的墓穴里一个无声无息的亡魂。
人人都有过恩宠,只有我是捡来的运气。
我只是潜邸里小小的侍女,偶而被皇上宠幸了,我才能活到这宫里来,我知道自己卑微,我知道自己受了不该受的福分。
可我也是女人,我也会发梦,也会痴想,我活得能被人记住一次,一次就好。”
海兰静静地坐着,听着她呜咽的哭声,缓缓落下泪来。
那一夜,无人知道青衣简装的婉嫔,随着李玉悄然步入养心殿,对皇上说了什么。
红蠋长照,明彻一夜。
婉嫔只是在天明时分疲倦地坐上小轿,见到等候在自己宫中的海兰,轻轻道:“我这一辈子都没对皇上说过那么多话。
可是皇上,他居然愿意听说了那么久。”
海兰揽过她,轻声笑道:“那是因为妳说的话都很好听,皇上喜欢听。”
婉嫔倦倦地将头底在海兰肩头,“这些话都是你逼我说的。
可是这样被你逼迫一次,真是痛快。
我从来没有那么痛快过,我喜欢谁,讨厌谁,我都说完了。
那怕立刻被皇上拖出去砍了脑袋,我也不后悔!”
海兰沉静地抚摸着她的脸庞,神色从容,“你说话的声音真好听。
满宫里只有你能对皇上说出那样好听的话来。
皇上喜欢听你说。”
婉嫔闭着眼睛,眼皮有轻微的颤抖,扇起睫毛如将欲飞翔的翅膀。
她的妆容在晨光里有些许模糊地融化了,她的容颜却异常宁和,“我知道,因为我无争无斗活了半辈子,我谁也不依附,谁也不得罪,我活得连一粒尘芥都不如。
可是,我说了那么久,连我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海兰温柔地微笑着,“嗯。
人活一口气,那话便是随着气儿就散了的。
你不记得也好。
只是皇上呢,皇上记得什么?”
婉嫔的眼皮倏地一跳,“你教的我说过便都忘记了,自己的那句,却记得牢牢的。”
海兰苍老的眉心有不安的褶皱,“你自己?
你自己说了什么?”
婉嫔郁郁叹息,“话再多,皇上难免信。
他问我,他看着我的眼睛问我。
这些事,我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我便说,皇上,您不在意我,旁人也小瞧我,却不知越是如此,越多是我便悄悄地看得更清楚。
皇上半信半疑,便问我,那你为什么偏要到了这时候才来告诉朕?”
海兰的语气温柔得如三月檐下细软夹着花雨的风,眼神却死死地盯着婉嫔的颈,如锐利的针,几乎要穿透她疲倦的身驱,“你说什么了呢?
你的委屈别藏在心里,都丢给皇上去。
叫他好好看看,他冷落了数十年的女人,留的都是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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