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抄检(1/2)
“运动”进行得愈加如火如荼,整个社会都一起疯狂起来了。
学校停了课,工厂也停了工,公检法被砸烂了……
这一切都让洪禄承从心里感到害怕。
据他所知,外面已经有不少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因为说错一句话办错一件事就导致了家破人亡。
可与之相反,洪衍武倒是没一点惧意,每天依然不顾前不顾后地出去胡闹,不玩到天黑绝不回家。
而且因为有了更多的热闹可看,又没牵扯到他的身上,这小子只觉得好玩和幸灾乐祸。
洪禄承实在是怕这个懵懂无知的儿子,出去再把天给捅破了。
他和妻子商量后,就又把洪衍武锁在家里。
可“老家贼”的别号不是白叫的,靠着翻墙头和编瞎话,跨越封锁线已游刃有余。
打不管用,骂不管用,就连锁也锁不住儿子了。
洪禄承是越来越担心洪家随时会遭到噩运,他为此吃不下,睡不着。
在提心吊胆中,他几乎忘了怎样发笑,脸上的表情永远凝固成了忧愁状。
事实证明了洪禄承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当这场“运动”的风暴席卷一切时,再没有任何事可以与家有逆子的危险性相比。
由洪衍武这根导火索引发的灾祸,很快像炸药包一样爆炸了。
那是一个炎热的傍晚,天阴得厉害。
洪家的堂屋里,除了不知跑到哪儿去的洪衍武以外,全家人都站在领袖像前大声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是他们每日的功课,唱过之后就可以吃晚饭了。
然而就在此时,院里却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
随后,十几个带着红袖箍手拿武装带和镐棒的人,不由分说闯进了洪家。
进门之后,他们随手就砸,肆意抄检,随着洪家人的心惊胆颤和家什摆设的破裂声,刚做好的一桌晚饭和碎盘子烂碗一起被扔进了院子。
等到院里的邻居们来过问时,这伙人竟从院外把垂头丧气的洪衍武推了进来。
听完事情的由来,大家才惊讶得知,敢情洪家今天遭遇的这场祸事,竟是从洪衍武嘴里蹦出来的。
这个时期,社会上的抄家活动基本已经告一段落,开始盛行的是各个团体之间的争权夺利,和如何加大自身团体权威性的竞争。
于是,已经成立的各个团体为了比较成绩,就纷纷举办各类的抄家物资展览。
而一日不拾闲的洪衍武,今天跑去南樱桃园闲逛,竟鬼使神差跟着人群,挤进了白纸坊街道办的展览会场。
其实,他要是好好跟着看也不会出什么事,可这位洪三爷偏只爱钻进钻出活蹦乱跳的行动方式。
所以,因险些碰倒一个将军罐,他就挨了会场人员的一通数落。
要说这也不算什么,他要老实点认个错也就罢了,偏这小子还气性大得要命,一个不服气,口出狂言,说他家的瓷罐子都是成对成套的,要比这个破玩意大一倍呢,砸破了赔你就是。
结果,就这么一句,就被会场里的头头盯上了。
剩下的事很简单,这个年代的人都革命的不行,就连洪衍武自己也满脑子红色思想。
当头头把洪衍武提拉到后面,操着武装带,讲了一番破“四旧”从自己做起的革命道理,再加上一番鼓励与家庭划清界线的话之后,没废什么劲,就从他的口中掏出了洪家的底。
其实洪衍武也说了,洪家早就被不同的团体抄过三回了。
可是这个头头,解放前是个打小鼓的,见识过真正大户人家的家底。
他一听是衍美楼的东家,还是琢磨着洪家或许会藏着些什么宝贝。
觉着万一要抄出些什么藏匿的宝贝,兴许就能压下别的团体一头。
于是乎,出于这种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想法,头头立刻纠集人马,发动了一次的突击行动。
别说,头头这个想头还真没错。
随着洪家被抄检得一片狼藉,果然又找到了一件“封资修”的“四旧”。
那是一件什么东西呢?
那是王蕴琳母亲留下的陪嫁,一根旧时梳旗头用的翠绿扁方。
扁方是插在头发和缎子板之间的簪子,一指宽,长七八寸,两头是圆的,扁而光滑。
以材质论,扁方有木头的、骨头、银的,还有金的。
而搜出的这件扁方可着实与众不同,晶莹剔透,温润可爱,通体都是无暇的翡翠,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这东西一直被裹着黄绫子绑在洪家北房的房梁之上,除了洪禄承,就连王蕴琳也以为这件心爱之物早被丈夫给处理了。
要知道,洪家家中旧存的古玩字画,在长年的生计贴补中已所剩无多,之前的三次抄检更将一切扫荡得干净又彻底。
而洪禄承却独将此物保存了下来,足见其心思之深远。
这是他担着风险为王蕴琳而保存的,可见妻子在他心底的位置是无人能替代的。
说来也巧,来抄家的头头还是福儒里居民革委会刚上任的主任——毛远芳的表弟。
于是,在随后赶来的毛主任的支持下,就为了搜出的这件翡翠扁方,由民委会和街道办的造反团体共同开了一次抄家斗争会,将洪禄承斗得很惨,也打得很惨。
斗争会场就设在洪家门前,观众只有东院里的老邻居们。
斗争会上,那扁方被放在一张凳子上示众,这伙人则强迫洪禄承当着大家,将地上已被残踏得污秽的晚饭吃下去。
洪禄承只吃一口就很勉强,于是就有人拧着他的两只胳膊,抓住他的头发,使之仰起脸,像给小孩子喂药一样,强把脏饭往嘴里灌。
洪禄承大声求饶,头头就扇他的嘴巴,没两下,洪禄承的嘴和鼻子就出了血。
邻居们都低着头,洪家和大家已经是共处十几年的老邻居了,因为洪家的退让谦和,从未结过怨,所以就连习惯了什么事都与洪禄承对着来的老丁,也没落井下石。
尤其老边媳妇还是民委会的副主任,此时更是不住地替洪家求情。
不过有一点要知道,这个毛远芳,其实是顶了本来要派给老边媳妇的差事。
而她之所以能当上这个“官”,除了是因为她出身贫寒,当过童养媳。
更主要是还因为她嘴皮子利索,讲起大道理是一套一套的。
而上任后的毛远芳,最明显的特点是谱儿大了,不仅眼里没人,还常因为一些小摩擦和小积怨,利用手里的权利对得罪她的人进行打击报复,搞得人缘极差。
于是,她在居民们的嘴里,就捞了个“臭茅房”的外号。
话说回来,既然毛远芳是这么上台的,又是这么个人性,那么她时刻防备老边媳妇利用群众基础篡位夺权,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故而此时,这个“臭茅房”不仅丝毫没给面子,反还利用阶级立场上纲上线,借机狠批起老边媳妇来。
眼见连边副主任都挨了呲儿,哪还有人再敢有异议?
于是这些外来人自然更加肆无忌惮地施加毒手。
这伙人大概已经成了打人专业户,他们专往洪禄承的腰上踹,踹得他小便失禁,躺在地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滚,一个劲儿吸凉气。
这情景可是卖了爸爸的洪衍武所始料不及的。
他当时躲在边家的西厢房里,吓得直哭,他不敢看他父亲挨打的场面,却又挂念他的父亲,于是就求边家的儿子大庆一趟趟跑出跑进,把外面的情况告诉给他。
老边媳妇注意到了忙忙碌碌的大庆,一通训斥儿子说不懂事,跟着又在门后头拽出了后悔得痛不欲生的洪衍武。
对他说,“就是天塌地陷也要跟着他父亲,这才是儿子该尽的职责,躲在门后头不敢出去,比陷他父亲于水火更可恶,更不能让人饶恕。”
在一阵的口号声中,洪禄承的妻子也被推到中央,奉命将那块包裹扁方的黄绫缝到洪禄承身后。
绫子上描了一个大大的“神”字,意为“牛鬼蛇神”之一,不知谁突然觉得不妥,又跑过去,在那“神”的上面加上了一个“蛇”字,这样一来,那块绫子就变得鬼画符般地热闹了。
王蕴琳强忍着眼泪,哆嗦着,在洪禄承后背穿针引线,大约是心里觉得凄苦,又怕扎了丈夫皮肉,头无可奈何地摇晃着,半天竟缝不了几针。
铜头皮带带着唿哨连连抡下,王蕴琳的胳膊上顿时伤痕累累。
洪禄承已不能支持,瘫倒在地,任凭踢打,再无反应,连哼也不哼了。
王蕴琳一下扑在丈夫身上,用身体抵挡着如雨的皮鞭,仰起脸向四周苦苦哀求,“手下留人!”
洪衍武见到母亲也残遭毒打,终于从边家的门后头,哭着跑出来了。
他不顾一切地挤到前面,用瘦小的身体抱住头头求饶。
头头却被这举动激怒了,他嘴里骂着“滚蛋”,几下就把洪衍武扔在地上。
可洪衍武却拿又出了鱼死网破的劲头继续阻止,结果头头没留神,反被洪衍武咬了手。
盛怒之下,头头将武装带劈头盖脸地全力抽下。
王蕴琳挣扎着,一把抱住洪衍武,毫无犹豫用她自己的身体去保护儿子。
而这时,倒在地上近乎昏迷的洪禄承不知为何突然有了力气,竟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颇为艰难地伸手挡在了妻儿的面前。
他的面容不再带有恐惧,竟一脸的平静。
这一幕无疑染上了决然的悲壮色彩,同时刺激到了洪衍争、洪衍文兄弟,使他们也情不自禁闯了过来,用身体去掩护挨打的父母亲人。
就连才四岁,吓得早不敢看的洪衍茹,此时也挂着满脸的眼泪,叫着妈跑进人群,想扶遍体鳞伤的母亲从地上起来。
可打人者毫不理会,他们没有丝毫怜悯,索性围起来,将一家人一起抽打。
东院邻居们真的看不过眼了,他们再也无法保持沉默,纷纷叫嚷起来劝阻。
而老天也似乎动了恻隐之心,一个电闪,天空中传来“轰——隆隆”的沉闷雷声,大雨瞬间滂沱。
这可真是一场及时而至的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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