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丧门星(1/2)
日暮渐近。
玻璃窗外,风声萧瑟,初春的严酷丝毫不弱于冬日。
炉中的火已经乏力,逐渐弱去的噼啪声,和炉上水壶中飘散的蒸汽,使溢满苦涩药香的空间平添了几许暖暖的人情。
洪禄承安静地靠在墙上,在闭目养神。
刚才和儿女的一番争执,让他已彻底没了气力,恐怕得好好躺上一阵才能缓过来。
他今天确实没想到,洪衍武能说出那样一番话来,也正是这番话使他的态度动摇了。
当然,女儿最后提及妻子,是他同意洪衍武留下来的最关键原因。
但那一番话,却让他得到了更多的安慰。
毕竟,说明儿子已经开始懂点人事儿了。
或许,老三真的能变好?
不不,自己的儿子自己还不了解吗?
还是先别想得那么好。
俗话说,狗改不了齿屎。
这句话放在他们家老三身上,一点不过份。
这小子毕竟是才从“里面”出来。
能坚持多久?
能改变多少?
这小子心里真正又是怎么想的?
这谁又说的准呢?
想到这里,斜倚在小床上的洪禄承因情绪的波澜,又不由轻轻咳了几声。
那咳带着明显的克制与压抑,听了让人很是揪心……
人人都知道,亲人间如果失去了信任,甚至彼此长期敌视,那就绝非是一日一时造成的。
洪禄承与洪衍武这对父子也是一样,他们之间的关系压根不似父子,倒像是前世的冤冤相报的仇敌。
所以他们之间的别扭,既然闹到了这个地步,也就不是一件事两件事,或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了。
那实在是恩怨繁杂,由来已久。
说来都有点儿离谱,洪禄承对洪衍武的不满和厌恶,其实是打这个儿子还没落生就开始了。
怎么回事?
不为别的,首当其冲的原因就是,洪禄承的妻子王蕴琳,在生产洪衍武的时候胎位不正,遭遇到了难产的危险。
所幸是有“妇产科的南丁格尔”之称的林巧稚来接生。
靠着林大夫高超的医术,总算是有惊无险,把母子的性命全保住了。
只是可惜,洪衍武的母亲却还是因此被折腾得元气大伤、气血双亏,在很长的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
什么叫横生拧养?
这就是。
如若不是,那为什么已经顺产过两胎的妻子偏偏生这小子时会难产?
而且就连名冠京城的林教授也没能看出胎位不正?
这孩子明明就是“犯太岁”嘛。
洪禄承当时的确就是这种想法,嘴上虽然没说,可他打心里已经认定了这个儿子来的不吉利。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更让他情绪低落,心下不喜。
那就是——洪衍武生出来的样子特别丑。
不夸张的说,这孩子也忒寒碜了点。
不像个人,倒像只猴儿,皮肤不仅皱皱巴巴又红又黑,更生了一对扇风大耳。
一点儿也没继承洪禄承夫妇容貌的清秀雅致,反显得出奇的粗鄙污秽。
这就有点儿像女娲造人,仿佛造到后来女娲有些不耐烦,懒得捏了。
一凑合,结果就弄了这么一糙活儿。
况且那两只往外扎着的大耳朵,又应了“俩耳朵扇风,败家的祖宗”这句老话。
让洪禄承什么时候一看见这俩耳朵,都跟撞了墙似的堵心。
要说这孩子长得好看点儿的,也就是那双眼睛又黑又亮,透着那么活泛。
可洪禄承就连这双亮眼睛也讨厌,因为瞅着老觉着透出一股贼气来。
不过,洪禄承即便心里再别扭,也明白这种想法终归是不能说的。
没法说呀?
说他觉着这儿子像个丧门星?
不能够,那会伤了妻子,更惹人耻笑。
所以他也只有把郁闷深藏起来,不但一点不能露,还得硬装出点儿高兴劲儿来。
就这样,洪禄承强作出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把母子俩从医院接回了家。
但儿子身上带的丧气终归还是丧气,毫无改变。
自打一进东院,襁褓之中的洪衍武每天只要天一擦黑就开始哭闹。
是喂了哭,哄了哭,没拉没撒的还在哭。
而且这小子嗓门比话匣子都大,根本就不歇气,要是不管,自己能哭背过气去。
别说洪禄承两口子了,东院儿四户人家,谁晚上也睡不了觉。
甚至于还有西院的邻居说,半夜三点起夜撒尿,隔着一条街,依然可以听到东院洪家三爷嘹亮的哭声。
而且这哭声若是持续的时间长些,往往还会把各家的猫狗招得醒来加入合唱。
于是乎,西院的邻居们对这孩子的印象同样非常的深!
这事太过蹊跷,惊动了附近不少有经验的大嫂大婶们,可谁看过之后也没辙。
最后还是最敬鬼神的邻居——隔壁的老边下了个结论,说洪衍武就是个“夜哭郎”。
像他这种孩子的特点就是夜晚常会诡异的哭,多半是和这世上的什么东西犯撞克(源于满语,义为“遇上邪崇”),不情愿来这世上。
洪禄承一听就犯了心里的忌讳。
老边媳妇看出他的脸色发白,在旁赶紧捅了老伴几下。
老边这才打住那些没边的话,赶紧说了破法。
这破法要说也简单,那就是先得找张白纸写下咒语,然后再把它贴到门口去,如果有过往的路人能照着纸上的内容去做,就能治好。
纯属是病急乱投医,洪禄承为了这事已经急得没抓挠了,连忙找来纸笔。
老边也就不再卖关子,在四邻们惊奇和猜疑的目光中,念出了一首据说流传了很久远的咒语。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别说,这咒语虽说有点像老太太的妈妈令儿,却还真灵。
洪禄承发现,自从写了张条子贴在门口的电线杆上,洪衍武的哭声还真就一日渐比一日少。
到最后,老三晚上一点儿也不哭了,全院的人竟然都能睡上安稳觉了。
可虽然觉是能睡了,但洪禄承的心里也更闹腾了。
他不免去想:老边要说的是真的,那这孩子凭什么刚出生就对这个世界充满怨气呢?难道是嫌弃洪家不成?
难道父母生他还错了吗?
他转念又一琢磨:这所谓的“夜哭郎”说白了不就是个“夜猫子”吗?
老话说“夜猫子进宅,好事不来”。
这孩子又能是个什么好东西?
糟心的事儿往往都是赶到一块来的。
洪衍武出生的时候正赶上了大灾之年的开端,举国上下自此开始了忍饥挨饿的悲惨年月。
而在王蕴琳生产后没多久,糖业糕点公司就给洪禄承削减了粮食定额。
而且根本没经过他填写定额申报单,就自动把他划到了最低定额。
在这个饥饿遍布的特殊时期,洪禄承要想调养好妻子的身体和填饱家里小东西的肚子,也就变成了一件更加困难的事。
万般无奈下,为了妻儿,洪禄承不惜代价,把家中最后压箱底的几件古董字画都送进了磁器口的容宝斋,换得钞票后去指定的餐厅商店购买高价食品和营养品。
那真是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调养好王蕴琳丢掉的半条性命,并保障了洪衍武婴儿时期的基本营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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