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钩子
谈完这个话题,王蕴琳一下也被勾起了兴致。
她就让洪衍武和陈力泉都从屋里出来,指着房檐下问他们。
“我再考考你们,知道这玩意儿是干什么用的吗?”
这小哥儿俩就顺着王蕴琳手指的方向看。
这才发现,房檐下面,居然有一溜儿生锈的铁钩子。
而且不但每隔半米就有那么一个,一眼望去,似乎每间房下面都有,连绵不绝地排列在那儿。
还真没人知道,甚至他们就从未注意过。
俩人不由面面相觑。
“老大,你总还记得吧?”
王蕴琳又笑着问大儿子,她的意思很明白,洪衍争可是一直跟他们住到十几岁呢。
果然,洪衍争想了想,真说出了答案。
“我记着好像是挂灯笼用的……”
“挂灯笼?”
“这么多!”
洪衍武和陈力泉听闻都诧异极了,情不自禁大叫。
其实真不怪他们这个反应,因为这个院落里所有房檐下要都挂上,那至少得上百个啊。
有谁家这么点灯笼的?
“你还不信?
真是少见多怪!
那你来给我解释解释,这钩子都是干什么用的?”
老大能得着机会臊洪衍武,当然不会放过。
一句话就噎得洪衍武磕巴了。
“不是……这个……明明没这个必要嘛……”
洪衍武急着想弄明白,他也懒得跟大哥掰斥了,还是转头问妈。
“妈,大哥就是故意卖关子,有话不会好好说。
我还是问您吧。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咱家过去,横不能真的天天点这么多灯笼吧?
好看是好看,可把院儿里照这么亮有什么用啊?
再说后面还有不少院儿呢。
多少钱也禁不住这么造啊。
它也容易失火啊……”
“你倒真挺明白的!”王蕴琳“噗嗤”一下,被儿子给逗乐了,跟着才揭露了谜底。
敢情当年洪家确实不是天天这么挂灯笼,也不是哪个院儿都挂。
事实上,除了“上元节”、“中元节”、“下元节”以外,洪家人只有每逢喜庆、做寿之日,又或家里来了亲朋好友,才在这个二进院里摆宴请客时挂这么多灯笼。
而且还要特别说明的一点是,挂的也不是普通的灯笼。
其实是字谜灯笼。
要知道,虽然今天,猜谜的娱乐方式已经并不多见了。
但在过去,特别是清代,猜谜可是上流社会借以会友的一种活动,而且相当活跃。
像《红楼梦》有关于谜语部分就写了两段。
一是薛宝琴的十首怀古诗,二是荣宁两府上元节猜灯谜。
又《品花宝鉴》里记载着,“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猜“俩”字。
以上这些都可以看出清代谜语的盛行,表明了当年谜语是贵族日常娱乐消遣品的社会情况。
而到了民国初年,这种娱乐方式由上及下扩散到民间,京城普通民众方面猜灯谜活动也繁盛起来,于是季节性的猜谜活动开始出现。
所谓季节性活动,即是在长夏至秋凉这一段暑季里。
住户中的知识分子,在每日或定期日的傍晚上灯时候,会选择附近街巷适宜地点,悬挂“壁灯”。
壁灯一般用半透明纸糊于横式长方型木框表面,中燃蜡烛,也有用小煤油灯的。
事先要将预备的谜条,贴在其上。
这样便可供附近及过往喜好的人,围观而猜,借以忘暑。
夜深即散,叫做“打灯虎”。
当时不少的人,如遇有对心思的壁灯,往往会不惜远道群约而往。
射中谜条既多,窘迫悬者穷于应付,以资笑乐。
因此还有了“打虎队”之别称。
而要从根儿上论呢,“打灯虎”和“打虎队”两者,大概都是取材于《史记》李广在北平射虎的故事。
前人还有咏这一活动情况的竹枝词,颇为逼真。
词云,“处处商灯万象开,谈龙射虎亦奇才。
斯文扇荡无停歇,岁月须愁风雨来。”
而在这蔚然成风、众人皆乐期间,甚至还出现了两个高级的谜坛组织和相关定期刊物
那两个“谜社”,一个叫“菊社”,是北城辛寺胡同的画家李菊侪主办的。
另一个叫“惜红”,是宣外南半截胡同的韩绍蘅主办的。
他们标榜的都是“以文会友”,会定期邀请各界的知名人士在本人住宅聚会宴饮猜谜。
而《春声》、《秋影》、《国华》、《云龙雾豹》、《神州菁华录》,便是当时最流行的介绍古今谜格的书报。
所以说到这里也就知道,洪家在自己家宅院里悬挂灯火,借此猜谜取乐,在当年其实是一件很正常、很普通的事儿。
实打实的说,这也比打麻将、叫堂会更有意思。
家人参与度既高,也不庸俗,全家老小都能乐趣盎然。
只不过以他们家的财力,举办的规格确实是高了一些。
通常情形下,每打这么一次“灯虎”。
这个院儿里要悬挂的灯笼大约三百余盏,不但是屋檐,就连游廊也要包括在内的。
而挂的满悬谜条的灯笼,种类也很多。
既有制作巧妙的高丽纸灯笼,也有玻璃灯和琉璃灯,甚至还有高价买来的从宫里流出的宫灯,统统都是常人家难得一见的高级货。
至于奖品,平日里不外笔墨纸砚这文房四宝。
亦有特奖,那就是洪家家主做寿之日和“上元节”、“中元节”、“下元节”,便得改发大洋钱或是绫罗绸缎了。
另外,宴饮完毕,通常还有个保留节目——放“盒子花”。
如今已经绝迹的“盒子花”,是当年制作精妙的大型烟花,放的过程也就要复杂得多。
先得架起架子,六角形的大盒子要一层一层地码上去,第一层是礼花,第二层是花炮,第三层是人物。
然后再把架子挂起来。
最后一旦点燃,一层层烟花便会飞上天空,使得满园满院呈现飞火流星、五彩缤纷的情景……
随着王蕴琳鲜活地描述着那些旧事,似乎所有人眼前都看倒了昔年洪家宾客如云,指灯嬉笑的盛况。
不但洪衍武和陈力泉都听入了神。
洪禄承和洪衍争父子更是陷入了一种似梦似幻的回忆里。
这座数百年的庭院,委实容纳了太多的欢乐和辛酸,太多的浮躁和沉重。
太多的记忆、太久的岁月、太多割舍不下的情感。
也许这个院落已经颓废,也许这个院落已经风华不再,也许这个院落曾经的光彩,被淹没在了由不同的年份、四下搭盖了的小房、杂物窝棚、接出的廊子后面……
但这就像每个人都曾年轻,有的人也曾用有过绝代风华。
岁月虽已不再,感情却怎能轻易流走?
尽管连他们自己都似乎遗忘了,淡漠了。
但只要再回到这里,再看上那么一眼,那些沉落于砖头瓦块中记忆的丝丝缕缕便会不可抑制地冒出来,重新把他们的心揪紧。
这就叫家!
这才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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