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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八章 南国雁还巢(2)(1/2)

到四点十分,有火车进站。

不是他们等得那一班,是从南京来的。

其实傅侗文和沈奚都有心理准备,火车历来都是晚点,他们今日早做了要等到日落的准备。

他望着站台上下车的旅客散了,车停到铁轨尽头,等明日返回南京。

“刚通火车时,还没人敢走夜路,”他笑,“都以为夜间行车要惊扰山神水怪,会有车祸。”

傅侗文一说过去,她就像个旁观的孩子。

有许多问题排队等在心里,等着被问出来:“你来上海时,也是坐火车吗?”

他倾身对她笑,低声说:“我是自作主张离京的,不能乘火车,怕被人发现了带回去。”

她惊讶:“那四爷……”

谭先生不是总说,四爷和他一道出国的吗?

傅家两个儿子都跑了,怕是会大乱吧?

怎么让他们得逞的?

她满腹疑问。

寻常日子沈奚不愿和他聊傅侗汌,怕勾起他的伤心往事。

还有一层微妙的心理是:她是傅侗汌牌位拜过天地的,每每提起来,总能记得那个牌位上傅侗汌三个字。

听说,那字是傅侗文亲自写下来,刻上去的。

“想问关于侗汌的什么?”他含笑反问。

“想问,他是怎么和你一起逃离傅家的?”

“他……在我之后,”傅侗文记起过往,嘴边挂了笑,“我走后,父亲看管他更严了。

那时恰逢老人家想娶个风尘女子,为讨对方欢心,还在广和楼旁的天瑞居摆了酒宴。

侗汌借着这个由头,在报上登了一则广告,公开宣布不承认这个来自八大胡同的女人进傅家。

登出来不说,还把那报纸买了上千份,传得满京城都是,于是就被赶出了家门。

不过三日,父亲回过味来,人却再寻不回了。”

傅侗汌胡闹起来,可不比他这个三哥差。

“他不晓得我在上海公寓的地址,又不敢去公馆,于是只好雇了几个人,在码头日夜守着,”他继续道,“我在公寓里等船期,他在小旅店里住着,守株待兔。

他是少爷的身子,可惜逃出来没带多少钱。

只好去住小旅店,吃了不少的苦。”

傅侗汌虽生母地位不高,但在傅家也从未吃过苦,何曾住过那等地方。

那时的小旅店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夜里头左右房间里是打牌的打牌,抽大烟的抽大烟,还有下等妓女在门外头笑,几个女孩子环抱着双臂,在一溜房间溜达着,唱着小调,只等着哪位光着膀子的爷们拉进去做个一夜夫妻。

傅侗汌夜里难安眠,被不知什么东西咬得身上一块块地红,瘙痒无用,去质问旅店老板,为何房里会有咬人的虫子,老板和伙计嘲笑他见识短,告诉这位小少爷,那咬人的虫子叫跳蚤,是旅馆里最常见的。

他被人取笑到少爷脾气上来,自己买伙计少了滚烫的水烫洗床单,还想要晒被子。

结果小旅店窗外临着破败的弄堂,墙根下经年累月被人尿得骚气熏天,别说晒被子,推了窗就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傅侗文说到这里,笑出了声:“等再见到我,我险些没认出他来,蓬头垢面、脸色灰白,身上还有跳蚤。

花了不少的钱疏通,才让洋人把他放上了床。

单开了一间房,二十天后,身上总算是干净了,只是头发全剃了,终日戴着帽子不肯摘下来,成了游轮一景。”

沈奚轻轻摇着扇子,为他扇风。

“侗汌在英国,和一个华侨的女孩子很要好,”他像要在今日,在这个火车站台上,在夕阳下把往事都说尽,“带来给我看过两回,他回国后在和那个女孩子通信,婚期也商量着定了。

因为我家里不太接纳华侨,也算是私定终身。”

傅侗文手指捻沈奚脖子里的珍珠项链,一颗颗小指甲盖大小的珠子,有浅粉的光泽。

“后来,那女孩子送来一副挽联。”

华侨家庭,女孩子没学过古文学,挑了现成的句子: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灵堂上的挽联都是歌功颂德居多,为攀附傅家,有联语精妙的,有荡气回肠的,有催人泪下的,唯独这一幅像应付差事,哪里有抄句诗词就送来的道理?

独有傅侗文替侗汌看懂了,灵堂里的挽联被搬出去焚烧时,他亲手把那幅取下来,放在侗汌的怀里。

这悲欢哀怨,他竟和一个从未蒙面的女孩子有了共鸣。

人生过半,将至不惑。

他这个老男人的心硬得很,寻常人很难再触到了。

可那日顾义仁的事还是穿心刺肺。

“终其一生报效家国”,相似的话,侗汌说过,侗临也说过,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

火车在铁轨尽头,天地一线处直行而来。

一声汽笛鸣叫破空而来。

“三爷,是这个了。”私人租用的火车上有特殊的信号旗,很好认。

傅侗文和沈奚立刻上了站台。

此时,前一班车次的旅客早离了站,今日从上海驶出的车也都在上午出去了。

站内外都没了闲杂人,枕木震颤着,车早早减了速,缓慢地借着刹车后的余力滑入站内。

直照在眼皮上的日光被挡了去。

傅侗文还没等车停稳,已经握住门边的金属扶手,登上车。

沈奚追上他。

私人包下的火车,一节车头,两节车厢。

在第一节车厢里的人都没见过傅侗文,忽然见个先生闯入,手都按在枪柄上,到有人叫“三爷”,大伙才安下了心。

一路防备着到上海,总算是见到主顾了。

“人如何了?”傅侗文向前走着,不看过道两旁的人,只问第二节车厢门外的人。

“说不上太好,”那人躬身,低声说,“昨日夜里烧起来,人眼下是糊涂着的。”

“有医生跟着吗?”沈奚插入一问。

“没有,没有医生敢接——”

没有人敢接?

沈奚觉出不妥:“让我去看看。”

面前这个不是医护人员,多说无用。

傅侗文扶她的手臂,把她让到自己身前,让她先进车厢。

车厢的窗帘都被拉拢了,是为了遮阳。

虽有几个年轻女孩子在摇着扇子,给车厢内通风,还是闷热得让人窒息,酷暑日长途而来,正常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伤患。

沈奚拨开了一个女孩,见到了躺在硬床上的傅侗临,车厢里很安静,沈奚缓慢地呼吸着,去摸那熟悉的脸庞,这张脸似乎五官没有变化,可每一处细微的轮廓都被岁月重新雕琢了。

虚弱、沧桑,面色蜡黄的傅侗临,嘴唇抿成一条线,烧得糊涂。

他的眼珠在眼皮内动了一下,没睁开。

沈奚摸他的额头,烫得惊人,像身体里裹得不是五脏六腑,而是烧红的炭。

她怀疑是伤口感染,去检查他的腿,是伤在右小腿,裹在纱布下的骨伤口溃烂严重,揭开来纱布下有阵阵恶臭……

热气汇聚的车厢,却生生从四面八方吹来冷风,刺骨的寒。

“用你的车,我们去医院。”沈奚不容置疑地望住他。

傅侗文立刻吩咐说:“照办。”

没等旁人动手,他已经抱起昏迷不醒的五弟。

怀中一个成年男人,抱着重量却没比沈奚差多少,瘦到这种程度是受了多大的罪?

他这一生抱过三个人,在傅家宅院里偷他枪自尽的傅侗汌,为护他杀人后心理受创的沈奚,还有现在的傅侗临。

这三个,每个都像在为他受了苦,可他纵有一双翻云覆雨手,独独保不住他们。

他抱小五爷到轿车上,沈奚坐上副驾驶座。

路上她频频后望,是担心傅侗文犯心病,中途欠了身子,捞到丢在后排座椅上的他的西装上衣,拿了保心丸,倒给傅侗文。

他摇头,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膝上枕着小五爷。

轿车载着她和小五爷到医院,已经是六点。

守在大门口接待急诊病人的护士惊讶着,迎上来:“沈医生,你今天不是休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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