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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星图 (中)(1/2)

这些故事实在是过于荒诞不经,凡是曾经在运河两岸生活过,亲眼目睹淮安军崛起和自家日子变化的父老乡亲,都对其嗤之以鼻。

但某些因为淮扬新政失去了特权的士绅子弟,某些曾经为蒙元效力在淮扬各级官府都捞不到位置的在野“遗贤”,还有曾经勾结蒙元底层小吏为祸乡里的大侠小侠们,却听起来津津有味,不时地拍案叫好。

在他们的带动下,有些从外地迁来淮扬谋生市井百姓,或者一些不明就里的懵懂少年,也觉得大元朝的统治下曾经是四处歌舞升平,褚布哈将军的人格光芒万丈。

而与故事中相比,眼前看到和听到的景象,则灰败且平庸。

这年头,基本没什么娱乐项目。

所以一些无知少年,在学校和茶馆听到新奇故事,难免要回家跟长辈们分享一番,以期待几句褒奖。

然而这回,他们得到的却不是长辈的夸赞,而是兜头一顿笤帚疙瘩:“小王八蛋,才吃上几顿饱饭,就学别人装大头蒜!

也不看看,你阿爷和你爷爷都是干什么出身?



要是褚布哈还活着,你甭说你,连你哥哥一起早就抓了给蒙古人放马去了,还喝茶听书呢!

想得美!

能得主人家几块啃过的骨头熬汤喝,都得跪下磕三响头!”

“爷爷,爷爷您别生气!

孙儿我,孙儿我这不是想给您找个乐呵么?”一家姓常的少年人挨了打,抱着脑袋满屋乱窜,“再说了,这忠臣孝子,人人可敬。

隔壁的王老夫子还说呢,褚布哈将军不是坏人,只是不得其主!”

“放狗屁,那王老夫子要真有见识,就不至于连考三次府学,都考不上了!”做祖父的闻听,气更不打一处来,“叫你少跟他搭扯,你就是不听,就是不听!

姓褚的是忠臣孝子,那朱佛爷是什么?

要不是佛爷他老人家赶走了鞑子,你就得蹲在城外的草窝子里喝一辈子菜粥。

鞑子,色目二老爷,官差、二流子,随便哪个出来把你给打死了,都不用赔一文钱!”

少年人当然不服气,梗着脖子,绕着桌案跟自家祖父顶嘴,“瞧您老说得那样新鲜,莫非早些年,扬州人就都没法活了?

我怎么听戏园子的小桃红说,她家那时候走到哪都能坐轿子,从城里一路走到海门,夜不闭户……”

“小桃红他爹是王府的书办,当然有轿子坐,走到哪都有人捧着。

你投错胎了!

你爹当年,想给小桃红他爹抬轿子都排不上队!”做祖父的被又气又痛,不知不觉间,眼睛里就淌出了泪来,“当然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穷窝子连窗户都是草编的,还有什么可偷?

!”

“人家李家坊的来福……”

“来福他爹,是南城的二路元帅,手底下欠了多少条人命?

要不是被张明鉴一把火给烧死了,少不得也被吴大人抓去填矿坑!

你个小王八蛋,怪不得嘴里说不出人话来。

瞧瞧你交得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除了戏子,就是骗子赌棍!”终究身子骨没有少年人灵便,做祖父的追了几圈没追上,腿脚失了力气,噗通一声坐了下去,捶地大哭,“我缺德喽,我常老四缺大德喽!

养了个白眼狼孙子,早晚得连个坟头烧纸的都没有?

老天爷啊,你怎么不长眼睛啊!

怎么不长眼睛啊!”(注1)

做孙儿的也没想到自家祖父气性如此差,隔着桌子,呆呆发愣:“爷爷,爷爷,您哭什么啊?

不就是跟您说了几句笑话么?

这有什么啊?

您老不爱听,我以后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么?”

“不说了,你以为不说就算完了。

这要搁在蒙古人当政那会儿,咱们全家都得,都得掉脑袋!

你给不省心的小王八蛋,你个没良心的狗杂碎”

祖孙两个闹得不可开交,当家的媳妇听到吵闹声早就跑了过来,然而老的是长辈,小的是自己心头肉,帮哪边都不是,只能隔着帘子,悄悄地抹眼泪。

正束手无策间,院子的大门发出“咣当”一声响。

却是在工坊里做活的父亲常寿和在店铺里做大伙计常富贵回来了。

爷俩听到正屋里传出来的悲鸣声,各自被吓了一大跳,赶紧三步两步冲进去,扶起老人,询问究竟。

(注2)

不问则已,一问,老人更是悲从心来。

将自己当年与老伴儿如何吃糠咽菜拉扯儿子,如何为了给大儿子娶上媳妇,夫妻两个数九寒天去水里摸老贝磨明瓦。

老伴如何得了病没钱治,硬是没挺到朱佛子的佛兵打到扬州,以及过去遭受的种种屈辱和苦难,颠三倒四说了一大堆。

临了,则指着自家小孙儿哭诉道:“本以为到了这辈儿上,老常家祖坟上终于出了棵蒿子。

谁料到头来,依旧是乌米一支。

我常老四缺德喽,缺大德喽”(注3)

“小兔崽子,还不给我跪下!”工坊里做到三级工的常寿一听,立刻两眼冒火。

抬腿先狠狠给了自家小儿子常无忧一脚,扯开嗓子喝令。

“跪下,给爷爷磕头认错!”

“哎呀!”娇生惯养的身子骨儿,拿曾受过如此对待。

登时,做孙子的就趴在了地上,放声嚎啕,“爷爷,爷爷我错了。

阿爷别打,别打,我知道错了!”

没等常老四来得及心疼,外边的儿媳却哭着冲了进来,抱起自家孩子,转身露出一个脊背,“打,你就打死我们娘俩好了。

他,他小孩子不懂事儿,外边听了有趣的,当然想说给长辈图个一起乐呵。

你怎么能下如此狠心,儿啊,我苦命的孩子……”

常寿听了,抬在半空中的第二脚,自然就再也踹不下去。

唯恐老父伤心,拍着桌案,继续大吼,“还不都是你惯的?

既舍不得他去当徒工,又不督促他好好念书。

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早晚会惹出祸事来!”

“那你也不能拿大脚往肚子上踹!”常老四从地上爬起来,将怒不可遏的儿子常寿用力推开。

“小孩子不懂事,照着屁股来几下就行了。

怎么能踹肚子!

万一踹出点毛病来,你还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成?”

说到这儿,禁不住又是心中一阵悲凉。

扶着桌子角,老泪纵横。

“我,我这不是想给您老先出一口气么?”常寿两头没落到好,摊开双手,急得满头大汗。

“我看你就活活想把我给气死!

我常老四缺德喽,却大德喽!”老人家舍不得让孙儿挨打,肚子里的气都无从发泄。

拍着老腿,继续哭诉。

“老天爷啊,你赶紧把我给收了去吧。

早闭眼早利索,省得看着他们爷儿几个折腾!”

“阿爷!”常寿是气不得和恨不得,急得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还是在店铺里做大伙计的常富贵机灵,见自家祖父、父亲、娘亲和弟弟闹成一锅粥。

赶紧搔搔头皮,满脸堆笑地说道:“爷爷,您这是怎么了?

您平时不是最疼老二么?

他怎么惹您不高兴了?

娘,您也别哭了,阿爷脚上留着力道呢,真下狠心,老二早就门外哭去了!

爹,您别生气,我回来路上给您和爷爷抓了几条活鱼下酒。

哎呀,我的鱼,我的鱼还在筐子里呢,大热天的,再不收拾就臭了!”

除了趴在娘亲怀里装死的老二之外,家中其他人都是过惯了苦日子的。

岂肯让刚买的鲜鱼白白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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