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辛夷的脑子里闪过无数的念头。

她知道狄青对于从出生就没有父亲的傅九衢而言，代表的意义是什么，知道傅九衢那紧握的拳头里凝聚了多大的愤怒、悲伤。

“好。”

辛夷抱住他。

他的身体紧绷着，面孔好似都憔悴了不少。

“我们不要告诉他。

小老头脾气坏得很，他要是知道了，怕是要炸坟……”

“恩师今年……仅四十九。”

“是啊，才四十九岁，我便叫他小老头，听见怕是要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了……”

辛夷想说得轻松点，甚至用了点诙谐的语调，可话说到最后，声音却喑哑不堪，哽咽就那么卡在喉头。

大滴大滴的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掉，怎么擦都擦不完……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本是我辈荣光……可我大宋将士不该这样死。

断道坞之战，不是兵败，是国衰。”

傅九衢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子，轻抚她的后背。

四周寂静。

然而，傅九衢没有给她出口的机会。

段隋难得的一本正经。

狄青之死犹如一把尖刀，深深插在傅九衢的胸口，也让辛夷对傅九衢的担忧成倍数地升级。

她用力搂紧傅九衢，顺着他的后背，“九哥，义父在天有灵，定然不愿我们为他而伤心……他会难过的……”

但此时此刻，辛夷在他的脸上找不到半分柔和，那棱角尖锐得让人怀疑逗弄羡鱼的那个慈父……不是眼前这人。

辛夷想说这人不是那么好杀的，且不说死刑复核手续的繁杂，就说这件事传出去，也许死刑没有批下来，反要为他惹出不少非议，没得落下一个心狠手辣的恶名。

赵祯推行仁政，死刑的可能极小。

傅九衢轻描淡写：“杀一儆百，方是良策。

在我治下，做不到洁身自好，那便早早辞官而去，以免枉死。”

“九哥……你不要吓我……我害怕……”

斜阳沉入地平线，傅九衢仍然没有回来。

“大人，知州大人饶命……”

辛夷明白了。

傅九衢修长的身躯端正而坐，容色冷漠。

“娘子怎么了？”

辛夷闭上眼睛，低头贴着他的脸，眼睛被泪水模糊，鼻腔里也堵得难受，轻轻吸气，在他脸上轻吻。

她心疼狄青，也心疼傅九衢。

她怎会不知？

辛夷小声：“他们犯了什么事？”

男人额头全是虚汗，身子竟在轻微地颤抖。

但前头傅九衢听她说起，在她那个时代，让百姓出人工，都是要给人工费的，傅九衢认为理当如此，便拨了一笔款项下去，并对未成丁户、单丁户、女户免役。

其余等丁户出力的便有工钱可得。

此刻辛夷搂着他，看着他坚毅的侧颜和紧皱的眉头，好似有一股凉气从脚底蹿起来，迅速地弥漫四肢，无边的恐惧。

她不仅知道现在，还知道未来，也正因为此，那种无力感才越是沉重。

她是一个旁观者，可她做与不做，对这个世界都没有任何改变。

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他们吓坏了，辛夷也吓得够呛。

一模一样的脸，与昨日并无不同，眸似星光、鼻如悬胆，这俊朗气魄举世无双。

“前阵子不是闹水患吗？

扬州境内多有河堤和塘堰决堤，官府便下派了差役，修填决口……这个可全是苦力活，本是按户摊派人丁，可最后，有钱人家花钱了事，没钱的人家，要自带干粮上坝，有个七旬老翁，本可免役，但没使孝敬钱，被摊派了差役，这两天太阳大，生生热累而死……”

显然，这些胥吏衙差，从中饱了私囊，让人告发了……

他沉沉的黑眸里燃烧着火焰，仿佛从史书中快速翻阅过来，说不出的悲怆。

他不动，堂下跪着的人，都不敢动。

辛夷眉尖不经意蹙起，“九爷去了何处？”

原本的剧情里傅九衢黑化，正是因为狄青之死。

“九哥……”辛夷抬脸看着他，“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那些人贪赃枉法、奴役百姓，该打、该罚、该死……但咱们可不可以不要用酷刑？”

杏圆张望一下，回头望着窗边的余晖，“方才婢子看到段侍卫匆匆进来，和九爷说了什么，二人就出去了。”

“九哥……”

段隋斜眼看了看堂上，摇了摇头。

辛夷扭头看过去，幽淡的光线落在傅九衢精致的面孔上，添了几分阴鸷诡魅之气。

辛夷：“他们害死了义父。”

辛夷尚在门外，就被段隋拦住。

“恨谁？”傅九衢问。

辛夷：“我知道。

九哥，我都知道的……”

“恩师对夏作战四年，战役二十五场，无一败绩。

中箭多达八次，奇迹生还……他攻克金汤城、夺取宥州，灭夏部落数个，烧粮以万石计，俘虏上万人……重挫夏军锐气……”

傅九衢沉默良久，拍拍辛夷的手背，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有深深的疲惫。

这个时辰，衙门已下值，暑气笼罩、没有一丝风，衙门里那几个跪在地上的胥吏和衙差满脸通红、汗流浃背，仿佛蒸得熟透的大虾。

三伏天热得人受不了。

派差役是北宋的惯例，相当于老百姓无偿为官府当差，修河凿渠等民生工程，基本由百姓服劳役配合官府完成。

在他们看来，这根本是一桩小事，大不了将钱吐出来，挨几个板子。

去职流放，已是狠绝，傅九衢居然他们的命？

当天的午膳，湘灵备了点清淡的饮食，可怎么端上去的，又怎么端了回去。

听她声音着急，杏圆连忙打了帘子进来，手上还端着为他们准备的果盘。

主子没有胃口，她们做丫头的也着急。

珠帘微动，天水阁荷塘的风吹来荷香。

那是午后轻风最温柔的抚摸、最缠绵的爱，却扫不平此刻她内心里的恐惧。

“这是怎么了？”她问。

“你还有我。

九哥。

你还有我。”

傅九衢没有抬头，嘴角轻扯，“可以恨吗？”

辛夷心下沉甸甸的。

“怎么不把头发晾干。”

“九爷在办正事，娘子稍等……”

傅九衢喉结哽动，“十一可知，经此一役，大宋将从此无可战之兵，无可用之将……”

“杏圆……”

傅九衢将头抵住她的，肩膀颤动，像一个痛失父亲的孩子，却没有发出哭声。

辛夷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死不可怕，凌迟死却实在可怕极了。

辛夷正想找个凉快的地方坐等，堂上突然传来傅九衢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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