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汇聚(5/6)
颐非一怔。
“你希望我恨她?
你希望看见我痛苦?”风小雅停了一下,缓缓道,“是不是看见我很痛苦,同样因此而痛苦的你,就会好受些?”
颐非顿时无语。
他想反驳说自己没有这么恶劣,可扪心自问,又觉得好像风小雅说的有道理。
他选择将秋姜就是姬忽的事情告诉风小雅,固然是希望这个可怜的痴情人得知真相,不要再被谎言和误会蒙蔽,但又隐约期待着什么。
至于他期待的到底是什么,却连自己都说不清楚。
我希望看见他痛苦吗?
我很痛苦吗?
或许,我只是卑劣地希望他能就此跟姬忽彻底一刀两断,前尘皆忘。
然后我就可以不用再在意所谓的“朋友妻”的禁忌?
颐非的表情变了又变,半响后,苦涩一笑:“我真是个小人。”说罢,扭头要走,竟是不想再多待。
风小雅却叫住了他:“颐非。”
颐非在门槛处停了一下,因这声呼唤而目光微颤,低声道:“抱歉。”
“颐非,你回头,看看我。”
颐非忍不住回头。
就见风小雅缓缓站了起来,站得笔直,然后行走,每一步都是一样的距离。
他就像公输蛙做的机关小人,一举一动都极尽标准——标准的……不像人。
“我从襁褓时起,对这个世界尚不能感到光明之前,便已先领略了痛楚。”婴儿出生时眼睛是闭着的,需要好些天才会睁开,但那时的视力也很微弱,看不清什么。
但它们能感觉饥饿、温暖、柔软、疼痛等本能。
而对风小雅来说,他从生下那一刻起,就感到了疼痛。
他的骨骼,先天缺陷。
“后来,长大了些,会说话了,会哭了,就经常哭泣。
所以我小时候,是经常哭的。
我问父亲——为什么我这么痛苦?”风小雅小时候,按照江江的话说就是“娇滴滴的相爷家小公子”,常常哭哭啼啼。
但颐非从认识他的那一天起,就没见过他哭,甚至没见过他软弱的样子。
就像此刻,他神色郁结,却又异常平静。
“父亲便向陛下请了三天假,专门带我出去看。
我看见手脚残疾的乞丐趴在污水沟里捡残羹;看见醉酒的男子因为郁郁不得志而动手打妻子;看见鼻青眼肿的妻子挨完打还要收拾屋子里的狼藉;看见小孩因为背不出书而被竹板打得哇哇大哭;看见白发人送黑发人;看见大腹便便的新妇在桥头等在外当兵的丈夫……我看到了很多很多。
父亲问我——你看,这世上并不只有你痛苦。”
颐非心头微颤,想说点什么,但最终沉默。
“我便问:如此痛苦,为何还要活下去?”风小雅凝视着他,问,“你呢?
颐非,去年,你失去了一切,为何宁可像狗一样的逃亡,也不肯体面地自我了断?”
颐非的手在袖中缓缓握紧,过了好一会儿才答道:“因为不甘。”
不甘输给颐殊。
不甘让程国落入那样的人之手。
不甘没让父王承认错误。
不甘没让母亲在天之灵得到宽慰……
他不甘的事情太多太多,绞在一起,变成了一道绳索,牢牢系在他脚上,不甘让他就此死去。
风小雅得了他的答案,并不评价,而是继续道:“父亲带我看一夜之间从枝头绽放的桃花;看从蝌蚪长成的青蛙;看从茧中飞出来慢慢振开翅膀的蝴蝶;看云雾散开,旭日升起;看雨后倒映在水上的七色虹光。
看见乞丐舒服地闭起眼睛晒太阳;看见男子酒醒后给妻子买了一根木簪;看见妻子用木簪戳他的脸一边戳一边笑;看见小孩陶醉地吃糖葫芦;看见有婴儿诞生全家喜极而泣;看见新妇等到了来自边关的家书……”说到这里,他笑了笑,“父亲说,你要看一些好的东西。
美好的,有生命力的东西。
然后你就会允许这个世界有太多痛苦。
无论经历多少苦难都还能相信奇迹。
这便是为什么,我们每个人都还活着的原因。”
颐非默立许久,才哑着嗓子道:“你有一个好父亲。”
“我有一个好父亲,这便是为什么,我活着。
我还有一个好朋友,是个心怀天下雄才伟略的好皇帝。
我还有一个非常非常好的未婚妻,听说我生病,就去幸川为我点灯祈福。
我还有一对很好的随从,他们待我宛若亲人。
我还遇到了很多妙人,精彩纷呈,各具特色。
甚至,我还遇到了你……”
颐非失笑起来:“我也算?”
“起码,薛采不愿意告诉我的真相,你告诉了我。”
“我想让你痛苦,然后对秋姜死心。”颐非终于说出了真心话。
风小雅道:“我知道。
但不可能。”
“为什么?
她不是江江,不是你那个非常非常好的未婚妻!”
“但她是秋姜啊。”风小雅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颐非心里,沉如千斤。
他明白他的意思。
姬忽虽不是江江,但她化名为秋姜之际,却是真真正正地嫁给了他。
他们朝夕相处了半年,虽彼此带着目的,又谁能说那场虚幻游戏里,没有用过真情呢?
秋姜,是一场为风小雅专门设立的局。
但最终这个名字也在姬忽身上打下了烙印。
“哪怕姬忽当了如意夫人,接掌了如意门,延续着如意门的罪恶……也无所谓吗?”这一点,也正是颐非最担心的。
他问过自己无数次:若姬忽是个那样的人,怎么办?
他没有答案,所以,他想从风小雅这里听到答案。
也许,这才是他选择将真相告知风小雅的最大原因。
风小雅想了想,道:“正如你所说的,我有一个好父亲。”
这跟风乐天有什么关系?
“我父生前,给秋姜写了一副对联——”风小雅一字一字地背道,“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条。”
颐非咀嚼着这十个字,明白了他的意思:“你信任她。
无论她是谁,你都相信她。”
“我必须相信。
因为,我是为此而活的。”
人世间的极致痛苦,我已时时刻刻都在承受。
若不相信奇迹,怎么坚持得下来?
颐非看着风小雅,看着他挺拔站立的身姿,看着他白釉般冷郁却明亮、脆弱却坚毅的脸,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他想,他跟他终归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两个人。
被父母家人疼爱着长大的人,身上会有一种珍贵的乐观。
能让他们在挫折中看见的永远是希望,而不是绝望。
这很重要,比聪慧、隐忍、果断等一切品质都重要。
所以,风小雅是个乐观的人。
所以,风小雅的答案很好,对他而言,却没什么用。
因为他是个悲观之人。
他身上只有种种的不甘心,胶凝到秋姜一事上,就变成了患得患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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