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千里之外(1/2)
不得不说,汪芷的直觉确实很强。
虽然她读书少,不懂什么理论分析,但与方应物谈过几次话后,她便也能感觉到,方应物虽然不是那种趋炎附势、阿谀奉承之人,但也绝对不是心思纯粹的人。
心思不纯粹,各种杂念就多,杂念多了,就不怕找不到能干扰他的法子。
俗话说的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果不其然,如今便就让方应物陷入了左右为难中,比起先前的断然拒绝态度已经松动了不知多少分。
汪芷暗中得意,又加了筹码,“我已经放了风声,要清查江南巡抚,你难道不为你祖父着想一二么?
这还是你提醒我的。”
方应物继续无语,她这招用的倒是越来越熟练了。
话外之意,就是说他方应物还可以打出“为拯救外祖父而屈身从贼”的苦情牌,继续为道德加分。
“你自己细想罢!
想好了就到城中公馆找我!”丢下这句话,三顾茅庐结束了,汪芷也离开了城南门外的驿站。
送走汪芷,方应物知道自己应该仔细考虑了。
他很明白,这不是做试卷上的选择题,而是对自己的未来走向进行实实在在的选择。
他已经感受得到,冥冥之中历史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变化,必须要认真做好每一次抉择了。
可以预见的是,在未来几年,朝堂应该还是乱象丛生。
适合当缩头乌龟,纯粹的正人君子是不大好混的。
连李东阳、刘健、谢迁、杨廷和、吴宽这些史书上名声不错的未来大佬也一样都缩在翰林院装聋作哑,没见谁跳出来当烈士。
在汪芷身边混两年。
至少安全程度是有保障的,不会横遭人祸。
慢慢积累点人脉。
以后若有了功名,再另起炉灶。
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也未尝不可。
从另一方面来看,未来外祖父王恕性格正直耿介无私,眼中揉不得沙子。
就算将来熬到成化天子驾崩,他以名望能入朝为大佬,但也是比较“孤”的大臣。
而从各方面反应分析,自己父亲八成也是类似的人,就从他老人家在县学的人缘便可见一斑。
未来两个背景都是这样,自己还去添油加醋有用么?
自己的定位是否应该稍稍错开?
是否在汪芷身边暂时效力。
更有利于帮助父亲闯荡日渐污浊的官场?
又想起了张居正和冯保的典故,自己有没有可能效仿?
带着沉思,方应物连晚饭都忘了吃。
忽然有个身穿衙役服饰的人敲开了门,禀报道:“小的奉邓老爷之命,给方公子送书信。”
这邓老爷必定是邓同知了,同在府城,有什么事不能传口信,还要送文书?
方应物带着疑问接过这封书信,先送走了衙役。
然后便在油灯下打开看。
这一看不要紧,看得方应物脸色大变,身子发软,他竟然站立不稳倒在了椅子上。
这书信没头没尾。
但从文体看似乎是抄写的邸报,起内容大约如下:
“庶吉士方清之为四事上疏谏议。
一是弹劾内阁三人尸位素餐,无所作为。
请罢免而另择贤良;二是批评陛下迷信僧道方士,滥授恩官。
请罢斥佞幸而近贤臣;三是弹劾内监汪直、梁芳乱政,尚铭骚扰百姓。
俱请逐出京师,永不叙用;四是请督促太子学业,择饱学有德之士辅佐东宫,以正视听。”
怎能不让方应物大惊,他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这简直就把几伙正当红的人全得罪了,而且直接指责天子,何异于批龙鳞!
顾不得多想什么,迅速向下看去,果然看到后面还有一句——帝诏锦衣卫捉拿下狱严审。
下诏狱!
方应物又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刷声望”。
不过他赶紧把这个大不孝的念头逐出了脑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这是残酷的现实。
成化年间下诏狱的人很多,比如当年翰林四谏名动天下。
父亲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可他如今只是个新科进士,还没有什么人脉,在京中别人或许会赞赏几句,但有谁会替他说话?
大臣在诏狱的时间,长短不一,短的数月,长的数年都有,主要就看天子心情了。
方应物觉得,就算是要将父亲贬谪外地也好,起码先捞出来也好,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这时候,方应物不由得想到了汪芷身上,这是一个在天子那里极其能说得上话的人物,难道真要自己为了救父,去卖身投靠她?
父亲有难,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即便不谈父子天伦,在眼下具有功名身份的父亲才是全家一切的根本,他自己也时常从中获益。
保住父亲,才算保住了根基。
这种时候,自己的一切小算盘和得失算计要放到一边。
念及此,方应物再也无法再细想什么了,直想去面见汪芷,再谈谈投靠的事情。
说不得要对汪厂督掏心置腹,冒着泄露历史天机的风险,来为父亲换几句说情了。
虽然父亲也在奏疏里点到了汪芷,但这属于大范围地图炮下的顺便捎带,又不是重点针对汪芷。
而且汪芷这一年来,每天大概都有一堆弹劾她的奏疏,应当不至于太在意其中一两条。
以她的脾气,应该是可以说服的......方应物想道。
但此时夜色已深,他只能先等待着。
一个漫长的夜晚过去,天色亮了后,方应物从打盹中清醒过来。
他连忙用冷水洗了洗脸,便急急忙忙出了驿站,向城中公馆而去。
站在公馆外,向把门的锦衣卫官校说明了来意,便听人把话通传了进去。
不多时,有人将方应物领了进去。
地点还是上次会面的那处水榭,可以看出,汪厂督是十分喜欢这里的凉爽。
汪芷正在看几件公文,见了方应物问道:“你想明白了?”
方应物点点头,“在下想明白了!”
汪芷话里有话的说:“既然想明白了,那你还来干什么?”
方应物很为她的喜怒无常而不安,便答道:“来此自然是愿为厂督效力。”
汪芷拍了拍手里文书,“我刚才也看到了邸报,你父亲触怒皇爷,下了大狱。
你是打着请托我出面为你父亲说情的心思罢?
我别的不懂,但有一件事情是很懂的,那就是绝对不能让皇爷不高兴。
偏偏你父亲就让皇爷发怒了,我可不敢从中说什么话。”
方应物暗叹道,这汪芷这方面倒是很门清,她谁都敢惹,但惟独两个人例外,一个是天子,一个是万贵妃。
又听汪芷道:“今科大比,从状元到前几名,多是老朽之辈,看着就没什么前途。
只有方清之正当盛年,不是老弱病残,兼之器宇非凡,在这一批人中十分出彩,前途是十分被看好的......”
父亲的外形果然是万人迷么?
方应物只能回道:“多谢褒奖。”
汪芷话头一转,“只可惜,他放着好好地前程不要,非要去做那触怒皇爷的事情。
你说如果方清之前脚被皇爷送进了天牢,而我后脚就请了方清之的儿子为幕席,别人知道了会怎么说?
皇爷知道了会怎么想?
我是万万不想承受这种风险的。”
“所以,虽然你是个人才,我却不能用你了。”汪芷轻叹道,大有一种“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就是你站在我面前,我却不敢用你”的意思。
方应物很没面子的在心里骂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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