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
关灯
上一章 回目录    收藏 下一页

第64章多收了三五斗(1/2)

但是,先生又来了一个“嗤”,捻着稀微的短须说道:“不要说城里,就是摇到上海去也一样,说不定还更便宜,实话跟你们说吧,咱们同行公议了,今年大家只收余杭城里的米,往年收多了还可以运到上海去,可现在缅甸米进来了,价钱便宜的很,要不是这段河道漕帮的胡老大发了话,不许运缅甸米过来,余杭的人都吃缅甸米了!

你们这些扁脑壳连一块银洋都卖不出去呢!”

“什么,连一块都卖不出去?”旧毡帽中顿时有人慌了神。

“你说缅甸米一石米一块钱就一石米一块钱,人家那边米也是要花本钱种出来的,怎的这么便宜,该不是你欺负我们乡下人没见识哄我们的吧?”

“嗤!

哪里有闲工夫哄你们呦!

爱买不买,到后面去,别挡着别人的道!”

“米行的先生还真未必是哄我们的,我有个远方亲戚就是在早侯爷手下当过兵回来的,听他说缅甸那边地肥人少,而且一年可以种三季谷子,要是真的能从那边运过来,价钱便宜也说不定!”

“怎么会这样,咱们纳捐交税打下缅甸难道是为了让粮价跌倒一石米四块银洋吗?

天底下还有没有种田人活路了?”

“先生,能不能抬高一点?”差不多是哀求的声气。

“抬高一点,说说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话。

我们这米行是拿本钱冒风险来开的,你们要知道,抬高一点,就是说替你们白当差,这样的傻事谁肯干?”

“这个价钱实在太低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

去年的粜价是,今年的米价又卖到六块,不,你先生说的,七块也卖过;我们想,今年总该比六块多一点吧。

哪里知道只有四块!”

“先生,就是去年的老价钱,六吧。”

“先生,种田人可怜,你们行行好心,少赚一点吧。”

另一位先生听得厌烦,把嘴里的水烟袋在柜台上磕了两下,睁大了眼睛说:“你们嫌价钱低,不要粜好了。

是你们自己来的,并没有请你们来。

只管多罗嗦做什么!

我们有的是洋钱,不买你们的,有别人的好买。

你们看,船埠头又有两只船停在那里了。”

三四顶旧毡帽从石级下升上来,旧毡帽下面是表现着希望的酱赤的脸。

他们随即加入先到的一群。

斜伸下来的光柱子落在他们的破布袄的肩背上。

“听听看,今年什么价钱。”

“比去年都不如,只有四钱!”伴着一副懊丧到无可奈何的神色。

“什么!”希望犹如肥皂泡,一会儿又迸裂了三四个。

希望的肥皂泡虽然迸裂了,载在敞口船里的米可总得粜出;而且命里注定,只有卖给这一家米行。

米行里有的是洋钱,而破布袄的空口袋里正需要洋钱。

在米质好和坏的辩论之中,在斛子浅和满的争持之下,结果船埠头的敞口船真个敞口朝天了;船身浮起了好些,填没了这船那船之间的空隙的菜叶和垃圾就看不见了。

农民们把自己种出来的米送进了万盛米行的廒间,换到手的是或多或少的一叠银洋。

一批人咕噜着离开了万盛米行,另一批人又从船埠头跨上来。

同样地,在柜台前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赶走了入秋以来望着沉重的稻穗所感到的快乐。

同样地,把万分舍不得的白白的米送进米行的廒间,换到了白白的现洋钱。

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农民今天上镇来,原来有很多的计划的。

肥皂用完了,须得买十块八块回去。

洋火也要带几匣。

洋油向挑着担子到村里去的小贩买,十个铜板只有这么一小瓢,太吃亏了;如果几家人家合买一听分来用,就便宜得多。

陈列在橱窗里的花花绿绿的上海产的花布听说只要八分半一尺,女人早已眼红了好久,今天粜米就嚷着要一同出来,自己几尺,阿大几尺,阿二几尺,都有了预算。

有些女人的预算里还有一面蛋圆的镜子,一方雪白的毛巾,或者一顶结得很好看的绒线的小囝帽。

难得今年天照应,一亩田多收这么三五斗,让一向捏得紧紧的手稍微放松一点,谁说不应该?

缴租,还债,解会钱,大概能够对付过去吧;对付过去之外,大概还有多馀吧

他们咕噜着离开米行的时候,犹如走出一个一向于己不利的赌场——这回又输了!

输多少呢?

他们不知道。

总之,袋里的一叠洋钱没有半块或者一角是自己的了。

还要添补上不知在哪里的多少块银洋给人家,人家才会满意,这要等人家说了才知道。



输是输定了,马上开船回去未必就会好多少,镇上走一转,买点东西回去,也不过在输账上加上一笔,,况且有些东西实在等着要用。

于是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农民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簇,拖着短短的身影,在狭窄的街道上走。

嘴里还是咕噜着,复算刚才得到的代价,咒骂那黑良心的米行。

女人臂弯里钩着篮子,或者一只手牵着小孩,眼光只是向两旁的店家直溜。

小孩给红红绿绿的洋铁铜鼓,洋铁喇叭勾引住了,赖在那里不肯走开。

“小弟弟,好玩呢,洋铜鼓,洋喇叭,买一个去,”故意作一种引诱的声调。

接着是——冬、冬、冬——叭、叭、叭。

当、当、当——“洋瓷面盆刮刮叫,四角一只真公道,乡亲,带一只去吧。”

“喂,乡亲,这里有各色花布,特别大减价,八分五一尺,足尺加三,要不要剪些回去?”

万源祥大利老福兴几家的店伙特别卖力,不惜工本叫着“乡亲”,同时拉拉扯扯地牵住“乡亲”的布袄,他们知道惟有今天,“乡亲”的口袋是充实的,这是不容放过的好机会。

在节约预算的踌躇之后,“乡亲”把刚到手的银洋一块半块地交到店伙手里。

火柴,肥皂之类必需用,不能不买,只好少买一点。

整听的洋油价钱太“咬手”,不买吧,还是十个铜板一小瓢向小贩零沽。

衣料呢,预备剪两件的就剪了一件,预备娘儿子俩一同剪的就单剪了儿子的。

蛋圆的洋镜拿到了手里又放进了橱窗。

绒线的帽子套在小孩头上试戴,刚刚合式,给爷老子一句“不要买吧”,便又脱了下来。

“乡亲”还沾了一点酒,向熟肉店里买了一点肉,回到停泊在米行船埠头的自家的船上,又从般梢头拿出盛着咸莱和豆腐汤之类的碗碟来,便坐在船头开始喝酒。

女人在船梢头煮饭。

一会儿,这条船也冒烟,那条船也冒烟,个个人淌着眼泪。

小孩在敞口朝天的空舱里跌交打滚,又捞起浮在河面的脏东西来玩,惟有他们有说不出的快乐。

酒到了肚里,话就多起来。

相识的,不相识的,落在同一的命运里,又在同一的河面上喝酒,你端起酒碗来说几句,我放下筷子来接几声,中听的,喊声“对”,不中听,骂一顿:大家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发泄。

“四块钱一石,真是碰见了鬼!”

“去年是水灾,收成不好,亏本。

今年算是好年时,收成好,还是亏本!”

“今年亏本比去年都厉害;去年还粜六呢。”

“又得把自己吃的米粜出去了。

唉,种田人吃不到自己种出来的米!”

“为什么要粜出去呢,你这死鬼!

我一定要留在家里,给老婆吃,给儿子吃。

我不缴租,宁可跑去吃官司,让他们关起来!”

“也只好不缴租呀。

缴租立刻借新债。

借了四分钱五分钱的债去缴租,贪图些什么,难道贪图明年背着重重的债!”

“田真个种不得了!”

“退了租逃荒去吧。
本章未完,请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收藏 下一页
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