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宁安府 1910,宣统二年,庚戌宁安府(4/5)
傅兰君突然抬起了头,她问杨书生:“顾灵毓现在怎么样了?”
杨书生对她的“理智”并不感到意外,或许他一早就知道傅兰君的疯是装出来的。
犹豫了片刻,他老实回答:“哗变是从二标起的,顾标统所辖一标与二标并不在同一处。
得知二标哗变发生后,顾标统下令关闭营门,不许手下参与哗变。
他现在还在军营里镇着场子,只让我乔装出营,连夜送小少爷上山来。”
傅兰君抱着孩子,紧紧地贴着孩子的脸,没有再说话。
这一夜的时间分外难熬,傅兰君哄着孩子睡了,自己坐在床边出神地望着这孩子的睡颜。
五个月大的孩子,已经褪去了初生时小猴子般的丑陋,变得丰腴白嫩,五官里可以看出有谁的痕迹。
他的眉毛和眼睛像顾灵毓,嘴巴也像他,鼻子却像傅兰君。
傅兰君伸出手描摹着他的眉眼,突然间,这孩子像是做了什么噩梦,小手小脚突然抽搐起来,傅兰君赶紧抱起孩子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孩子终于平静下来,傅兰君走出卧室来到客厅,杨书生就坐在那里,奉顾灵毓的命令上山来保护他的娇妻弱子,他虽然对山下情况忧心如焚,也不敢擅自离去。
傅兰君在他对面坐下来,垂着头,半晌,轻声问:“他会死吗?”
杨书生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回答她:“我不知道。
这次革命党起事,成败与否谁也不知道。
败是常态,成是侥幸,但怕就怕这一分侥幸……”
傅兰君点点头,站起身来:“我知道了。”
她朝卧室走去,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你也累了,去客房休息吧。”
杨书生脸上有些迟疑,傅兰君宽慰他似的一笑:“下面打得如火如荼,谁有闲心管山上,他让你送孩子上山来,无非也是觉得山上最安全罢了。”
听她一席话,杨书生站起来微微向她欠了欠身,走向了客房。
傅兰君望着他的背影,一直望到他关上客房的门,然后她快步走回了卧室,再出来时,身上披着斗篷,她轻轻推开门走出去,墨蓝色的身影融入夜色中,像一滴墨汁滴进了砚台。
半夜桃枝起夜,一声尖叫声划破夜空,杨书生被吵醒,快步走到发出尖叫的傅兰君的卧室,桃枝手里捏着一张纸,面如死灰:“小姐不见了!”
纸张飘落在地上,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帮我照顾好孩子。
此时,天色微亮,傅兰君已经到了山下,这场动乱像是已经结束了,大街上一片狼藉,不知结果到底如何,傅兰君步履匆匆直奔冯薇家而去。
天色还早,冯薇家大门刚开,门房睡眼惺忪,看到傅兰君一脸疑惑:“小姐是?”
傅兰君言简意赅:“我来找你们小姐,烦请你通报一下,就说,学堂里的老朋友,来找她应当年的誓了。”
她等了很久终于等到冯薇,冯薇一脸的诧异:“你怎么在这儿?
顾家人说你疯了……”
傅兰君打断她:“说来话长,你先告诉我,现在城里是什么情况?”
冯薇和盘托出,这场仗已经打完了,革命党可谓大获全胜。
大半新军倒戈革命党,知府携带家眷连夜逃出城去,现在宁安的政府机关已经被革命党全盘接管。
傅兰君问:“他呢?”
冯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老实回答:“他现在被关押在知府衙门里。
这次起义,他既不响应也不抵抗,所以很让人为难。
革命党里有人赞成策反他,有人觉得他手上沾满革命志士鲜血,应当杀之祭亡灵。”
傅兰君的心抽搐了一下,她问:“哪一方占上风?”
冯薇轻轻叹了一口气:“杀。”
傅兰君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冯老师,你还记得那年在学堂里你对我许过的诺吗?
我帮你掩护段续,你答应我将来如若革命成功无论如何帮我保顾灵毓一命。”
冯薇困惑不已:“你真的要救他?
他把你当疯子一样在山上关了一年,你竟然要救他?”
傅兰君凄凄惨惨地笑着:“我与他之间,一笔孽债难以清算,不足为外人道。
我只求你,救他这一次。
你是革命党,你爹是咨议局议员,宁安城里数得着的耆老,我记得你曾说过,你爹私下里与革命党有来往。”
她是有备而来,冯薇无奈,只得说:“我去问问我爹,你跟我来,藏在我房间里,不要让人知道你是顾夫人。”
傅兰君在冯薇的房间里藏了半天,天快黑的时候冯薇回来了,眼角眉梢都是喜色:“恭喜你,顾灵毓的命保住了!”
她在傅兰君身边坐下来,喋喋不休说起今天她爹和革命党的交锋来。
她爹到知府衙门的时候,主张杀的人正气势高涨,擒贼先擒王,冯老直接找到一号人物,以咨议局议员和商绅代表的身份向他表面建言实则谈判。
冯老的意思是,如今大局初定,当以维稳为上,此时大开杀戒,一则不利于民心稳定,二则顾家乃是宁安望族,杀他会令其他商绅们惶惶不安。
须知为防商绅们与革命党联络,清廷一直在散播革命党杀富济贫的谣言,此时革命党杀顾灵毓,不正应了清廷散播的谣言?
其三,顾灵毓是新军标统,手下军士众多,这次他按而不发,一标中不乏听其号令者,如果杀了顾灵毓,让其他军士怎么想?
如果有人借机传谣,令新军中未响应起义的士兵们人人自危,焉知他们不会做出亡命之徒干的事情来?
他提议,留顾灵毓一条性命,但暂时解其职逐出军营。
最终他的提议得到赞同,顾灵毓现在已经被放回了家。
傅兰君一颗心悠悠落地,她站起身来:“多谢你和冯老,既然已经没事了,那我就告辞了。”
走出两步后,她又停下脚步回过头:“今天我来找过你的事情,拜托你不要向任何人说。”
走出冯家外面天色已黑,傅兰君茫然地站在四合暮色中。
眼前这条路多么熟悉啊,这是从女学回家的必经之路,无数次她和顾灵毓一起牵着手慢慢地走回家去。
今晚月色很好,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现在这路上就只剩下她一人,她慢慢地走着,朝凤鸣山的方向走去。
多么不可思议的一天,她不顾生死地下山来,就为救自己的杀父仇人一命。
当一切尘埃落定,那股对自己的嫌恶感又蔓延到全身,她恍恍惚惚地走着,直到一辆黄包车与她擦肩而过,把她刮倒在地上。
那黄包车夫手忙脚乱地把她搀扶起来,再三向她道歉,问她要去哪里,作为赔偿自己愿意送她回家,傅兰君报了凤鸣山,整个人筋疲力尽般,沉沉地倚在车上。
黄包车跑得很快,眼前风景闪过,傅兰君突然觉察出不对来:“这不是去凤鸣山的路!”
那车夫不说话,只是加快了步伐,傅兰君想要跳车却每次都被颠回车里,黄包车终于到了自己的目的地,那车夫一把攥住傅兰君的手腕把她拖下车来,眼前是一座破庙,他一直把傅兰君拖进庙里才摘下自己的斗笠:“少奶奶,别来无恙啊。”
看清楚他的脸,傅兰君心一惊,是陈皮!
陈皮“嘿嘿”笑着:“原本想去山上请少奶奶和小少爷的,没想到在山下就遇见了,您说,这是不是缘分?”
傅兰君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陈皮一脸无赖:“没什么,想请少爷过来叙叙旧而已。”
他果然是为了顾灵毓!
他拍一拍手,一个年轻男人走出来,眼神阴鸷地看着傅兰君,傅兰君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陈皮揽着那人的肩膀:“给少奶奶介绍一下,这位是革命党里的一条好汉,他的兄弟也是革命党,去年不幸暴露,被朝廷走狗给砍了头,你说,这样大的血海深仇,该不该报?”
傅兰君一个激灵。
事情比她想的复杂,她原以为陈皮这种无赖绑架自己无非为财,现在看来,他们是想要顾灵毓的命!
想清楚了事情,她反倒冷静下来,她对陈皮说:“你绑架我没有什么用,我和顾灵毓早已经反目成仇,我想你不会不知道,他对外宣称我是疯子,另娶了他人。
你看我像个疯子吗?”
陈皮皱着眉头:“这……”
傅兰君继续说下去:“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诬陷我是疯子吗?
因为他要攀附富贵,而我是她的绊脚石,他原本娶我也是为巴结我爹,我爹一去世,他立刻就娶了别人。
这样的人,你觉得他会为了我牺牲什么吗?”
话音刚落,破庙的门被推开,顾灵毓裹挟着一身凉意出现在面前:“我来了,把不相干的人放了。”
陈皮制住傅兰君,两个人在影影绰绰的帷帐后,模模糊糊的。
陈皮对着傅兰君“嘿嘿”一笑:“看上去情况跟少奶奶想的不太一样啊,少爷这明显还对少奶奶有情。”
傅兰君没有答话,隔着帷帐看顾灵毓,解甲归田的他穿着一身长衫。
她望着他,不说话,似是要痴了。
陈皮扬声道:“少爷,别来无恙啊。”
陈皮拉开帷帐,顾灵毓望过来,他眉头微蹙:“是你,我应该早杀了你的。”
陈皮手里握着一支枪,得意扬扬地用枪口戳着傅兰君的颈子:“事到如今还要逞强,怎么,你老婆在我手里,你还打算讲上一段礼义廉耻的大道理给我听?”
顾灵毓的眼珠子动了动:“你想怎样?
你要的钱我带来了,都在这里,放了她,这些都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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