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宁安府 1910,宣统二年,庚戌宁安府(2/5)
顾灵毓的声音沉静,一如往日:“兰君疯了,我打算送她去山上别院静养。”
张氏的声音低下去,不可思议又带着异样的兴奋似的:“好好一个人怎么说疯就疯了?”
顾灵毓流利地回答她,这个借口想必他已经反复琢磨了一整夜:“她因为父亲去世受打击过重所以迷了心。”
张氏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这么说来,她已经是个废人。
你的日子可还长着,一个废人能为顾家延续香火吗?
不如休妻重娶……”
顾灵毓打断她的话:“她父亲刚去世我就休妻,别人未免会说些攀附权贵抛弃糟糠的闲话。”
张氏的声音复又尖厉起来:“怕什么闲话?
怕人说你攀附权贵抛弃糟糠,就不怕人疑你同情乱党腹诽朝廷?”
顾灵毓再度打断她的话,他的反驳声沙哑而高亢,带着撕裂般的痛苦:“我凭什么放了她?
她与人私通辜负我情意,让整个宁安城的人都看见我头上这顶绿帽子,我凭什么放她去逍遥快活?”
他终于将自己的恨意宣之于口,所有人都被他在此刻磅礴喷发的、长久以来深埋于内心的痛苦和恨意所震慑,没有人再说话,顾灵毓转身踹开门走进卧室,打横抱起傅兰君,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她坐上马车。
轿帘落下的瞬间,傅兰君朝外看了一眼,她记住了窗外那张张脸,惊讶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之前顾灵毓强喂她吃下的安眠药起了作用,她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山上别院,那屋顶她太熟悉了,好多年前,和顾灵毓鸾凤和鸣的那夜,她醒来时看到的就是眼前这敝旧的屋顶。
如今只有她自己,孤零零躺在这冰冷的床上。
傅兰君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她睁大眼睛看着屋顶,回忆着顾灵毓留在她记忆里的最后一个表情,记忆像只在雾霭里穿行的鸟,一会儿落在这里,一会儿落在那里,无论哪里都是模模糊糊的,记忆的翅膀沾了露水越来越重,最后沉沉停在谷雨生日当天他那张冷峻的脸上,他看着她,语气笃定地对她说:“你疯了。”
门被推开,桃枝端着汤碗走进来,看到她,惊喜地叫出声:“小姐你醒了!”
她把汤碗放下人扑过来,连珠炮似的发问:“你和姑爷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他说你疯了?”
傅兰君看着她,她的眼珠子如刚获得灵魂的木偶人那样缓慢迟钝地转动着,半天,她没有回答,而是又躺了下去,背过身对着她。
要怎么跟别人讲呢,告诉他们,因为她要毒杀他,所以他反诬她疯了?
那么他们就会问她“你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要杀自己的丈夫”?
是像对顾灵毓说的那样,回答说,自己是一个革命党,为父报仇,为情人报仇,为革命同志报仇?
还是告诉他们,只是因为,她得知了她父亲的死与他有关?
那日在白鹿庵父亲的灵柩前,老管家悄悄告诉了她一件事情。
他说之前老爷的案子他觉得蹊跷。
当年齐云山的死确有内情,时值朝内风云变幻,得知醇亲王的儿子继承大统后,担心叶际洲鸡犬升天后会置他于死地,傅荣的脑子就乱了。
他想到了关在大牢里的齐云山,傅荣生性多疑,他不信“义”字,觉得齐云山只要活着就是个把柄,凑巧巡抚衙门的内线传来消息,说一个自称齐云山情人的顾家丫鬟找上了叶际洲,给叶际洲提供了顾灵毓供给《针石日报》的文章手稿,又声称可以帮助叶际洲让齐云山认罪,只要叶际洲肯放齐云山一条生路。
傅荣于是起了杀心,正巧叶际洲回京侍奉病母,这于他,是一个天赐的良机。
管家说:“这件事情当时并没有瞒姑爷,可以说是老爷和姑爷一起做下的,但最后咬出来的竟然只有老爷,那时我就觉得很奇怪。”
傅兰君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京里传来宣统继位的那天,傅荣在书房发了好大一通火,然后他就吩咐了管家去找顾灵毓来,和顾灵毓在书房里商量了好一会儿,再然后……三天后齐云山就死了。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管家继续说下去:“当时指证老爷的就是那个被买通下毒的牢头,做完证后他就消失了,我找了他好久才在他远房亲戚的老家找到他,用了好些手段,赌咒发誓不会把真相外泄,他才告诉我,找他指证老爷的人特地吩咐他,只说老爷,不许牵扯其他人。”
不许牵扯其他人……这个其他人,除了顾灵毓,还能是谁?
傅兰君觉得四肢百骸都冻僵了,管家犹豫了一下,又说道:“我在巡抚衙门的老朋友刚告诉我,姑爷可能要升官了,连升两级,做标统。”
他抹一抹眼泪:“这件事情我犹豫了好久,想着到底要不要告诉你。
回来的路上我原本还想着,老爷人已经没了,何必告诉你这些让你为难。
但是回到宁安,听说你被顾家接回去了,我就知道,这件事情非告诉你不可,我不能眼见着你什么都不知道地跟杀父仇人在一起。
小姐,不瞒你说,这一年来你爹确实和革命党私下里有些联络,但是决不至于到谋反的地步。
三堂会审的时候那些个书信来往都是他们捏造的。
但你爹都认了,你知道他为的什么吗?
他心里明白这是上头铁了心要他命。
自己的命是保不住了,他只想着,朝廷已经废除了株连,他认了自己是革命党,清廷不会拿你怎么样,但将来革命党若能夺权,便能保你无恙。
他全是为了你。”
管家走后,那句“他全是为了你”一直回荡在耳边,直到死还在一心为她未来考虑的父亲死了,而她的丈夫正是凶手之一,她的丈夫出卖了她的父亲来换取自己的前程……身为人女,她应该怎么办?
她能怎么办?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然而她却和他共处一室同榻而眠!
她还对他说“谢谢”!
这让她想起来就觉得恶心,她恨他,但是她恶心自己。
然而她最恶心自己的,不是受蒙蔽反将仇人当恩人,而是在知道了真相后仍旧下不了手。
那碗面,根本没有毒。
她用以报复他的,不是一碗毒面取他性命,而是告诉他,她爱着别人,她恨他,她要为了那个别人杀了他。
顾灵毓是爱自己的,在这一点上傅兰君笃信无疑。
即使在顾灵毓将自己的恨意和报复宣之于口后,她仍然对顾灵毓的爱笃信无疑,恨不是爱的反面,而是爱的纠缠,他若不爱她就不会因为她的背叛而痛苦,就不会选择报复。
她如此地了解他,因为……在这一点上,她就是另外一个他。
她憎恨他,亦厌恶自己。
就像他用恨来掩饰爱那样,她打算用疯来掩饰一切。
就让所有人都认为她疯了吧。
宣统二年,傅兰君“疯”了。
她住在凤鸣山上顾家的别院里,只有丫鬟桃枝陪着她——搬到山上的第三个月,姨娘因病去世了,棺木停放在白鹿庵里傅荣的棺木旁。
最初,别院大门总是有人守着的,预防她跑下山去,但是大家很快就发现,这个疯掉的顾夫人并没有逃跑的打算,她很听话,让她吃饭就吃,让她睡觉就睡,从不闹事。
她也不说话,每天只是静静地趴在窗户上发呆,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搬到山上的第二个月,她突然开口,让人把窗前的这株梅花树铲掉,她要在院子里种玫瑰。
顾灵毓来山上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满园的玫瑰,那株梅花树已经不在了,那株他曾经为她折梅簪鬓发的梅花树,那株他曾经在树下为她清笛一曲博一笑的梅花树,不在了。
取而代之的是玫瑰,举目望去,满眼刺目鲜红。
顾灵毓什么都没有说,转身下了山。
望着他的背影,傅兰君的心里涌出报复的快意,生疼而悲冷。
后来,顾灵毓便没有再来过。
山上少有访客,会来看她的,几乎只有阿蓓,隔三岔五地,阿蓓会抱着孩子来看她。
在阿蓓面前她也依旧是装疯,阿蓓也不在乎,兴许她看出了傅兰君是在装疯,但她善解人意地并不点破,只是把山下的事情讲给她听。
她说学校的事情,说在叶夫人的支持下,程璧君接任了学校的校长,也说革命的事儿,说革命党最近又在哪里起了事,成功还是失败了……傅兰君只是静静地听。
有一次,阿蓓感叹,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是啊,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傅兰君茫然地想。
有时候她想过死,可是又不甘心。
她找不到活下去的动力,看不到未来的曙光,但也不甘心就这样死。
日子就这样混着过,挨过一天是一天。
直到有一天,山上突然来了不速之客,是程璧君。
她是来告诉傅兰君一个消息的,她终于要嫁给顾灵毓了。
她脸上带着幸福的笑:“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
她又安慰傅兰君:“你放心,我不是取代你,你仍旧是顾夫人。
我和你,是平妻。”
她垂下眼睛,自嘲地笑了:“觉得好笑吧,我受过女人所能接受的最好的教育,那种教育告诉我要自由平等,可是到头来,我却甘心顶着这样的名分嫁人。”
她抬起头看着傅兰君,语气坚定:“可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名分,我只在乎那个人,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
你知道吗,我现在是叶夫人的干女儿。
我为什么要去给一个八大胡同出来的妓女做干女儿?
因为我知道她能帮到顾灵毓。
什么是非善恶,什么进步落后,我统统不管,对我来说,只分对他有利和对他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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