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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宁安府 1909,宣统元年,己酉(4/5)

傅兰君站在门口迎接她,老远望见她的汽车出现在街口,不到半里的路程,这汽车却开了足有一刻钟才到校门口,让沿路围观的人过足了眼瘾。

傅兰君心里觉得好笑,出于礼貌,脸上却毫无表情。

车终于开到了眼前,一个巡警小跑几步过来拉开车门,一只脚踏出来,却是穿着最新款的女式皮鞋,傅兰君愣怔住:这花魁夫人怎么是天足?

另一只脚踏出来,然后是半边身子,然后是脸,傅兰君看清楚了这双女式皮鞋的主人,她的头“嗡”的一响。

是程璧君,竟然是程璧君!

程璧君,当然不是花魁夫人。

她是陪花魁夫人来视察的,用时髦的说法来讲,她是花魁夫人的女秘书。

她不是在日本吗?

什么时候回了国,还成了这位巡抚夫人的女秘书?

被这个问题困扰着,整个下午傅兰君都恍恍惚惚的,领着叶夫人参观学校的时候也心不在焉的,被问一句话半天才回答,还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程璧君于是不请自来地接过了解说的活儿,本来嘛,她也曾经是这所学校的老师。

傅兰君看着程璧君,上次见她还是前年秋天,那时候,自己和顾灵毓还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刚刚察觉到肚子里有一个新生命存在。

那时的程璧君恐怕是以情场输家的身份黯然离开远赴异国的吧,如今她回来了,二十二三岁留过洋的女孩子,意气风发,傅兰君再低头看看自己,毫无血色的双手,伶仃消瘦的身形,浑如一枝萎谢的花。

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

顾灵毓知道她回来了吗?

玲珑心如程璧君,她应该已经知道自己和顾灵毓的事情了吧,或许她就是听说了他们的事情才特地跑回国来的,她从不掩饰对顾灵毓的爱和企图,寡廉鲜耻地狂热着。

叶夫人对女学的视察和嘉奖不过是图个新鲜,她的新鲜感没有维持几个小时,很快学校参观完了她也累了,于是打道回府。

程璧君却没有走,她留了下来,说是有话要和傅兰君说。

傅兰君答应了。

两个人在松果径上散着步,程璧君率先打破沉默:“我这次回来的目的,想必你也知道。”

她单刀直入,真是坦率到可爱,傅兰君笑了:“我知道,祝你成功。”

程璧君讶异了一下:“我以为你会……”

傅兰君打断她的话:“在你回来之前,我已经跟他提出了和离。

若不是他执意不肯,现在我跟他早就是陌生人了。

如果你能助我一臂之力,那自然是不胜感激。”

程璧君惊讶地看着她:“能冒昧地问一句,你为什么会和他闹到这一步?”

傅兰君的心里涌起层层叠叠的痛苦酸楚,最终,她只是垂下眼睛淡淡地说:“没有爱情的婚姻,闹到这一步,不足为奇吧。”

程璧君没有说话,她只是怪异地沉默着。

傅兰君抬起头来,顺着她眼神的方向望过去,然后她看到了顾灵毓。

顾灵毓就站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他一身戎装,沉默地看着她,过了很久他转身走了,靴子踩在枯叶上,发出枯叶碎裂的响声。

程璧君又回到了女学继续担任教职,教的还是日语,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

有时傅兰君一转头看到她,恍然间觉得好像日子还停留在两年前,好像下一秒钟办公室的门就会被推开,顾灵毓会拎着她最爱的糕点走进来,接她一起回家。

而现实是,她只能在每天下学后,在所有人都离开后,独自一个人回家。

深秋的一天,傅兰君在办公室里批改着学生的作业,桃枝突然来找她:“小姐快回家吧,家里出了大事了!”

傅兰君跟着桃枝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只见院子里一片狼藉,几个兵丁腰上挎着刀走来走去,管家连跑带爬地扑过来,满脸脏兮兮的血混着泪:“小姐你可回来了,老爷让人给带走了,说他私通乱党,现在已经给下了大狱了!”

傅兰君愣在原地,耳畔“轰隆”炸响。

傅荣的担心终于还是成真了,宣统朝以来那只无形的手终于捏住了他的小辫子了!

傅兰君快步走进客厅,姨娘正趴在八仙桌上痛哭。

她跟了傅荣十几年,从未见过这种阵仗,整个人惊吓得说不出话来,只会落泪。

傅兰君安抚了她半天,管家在一旁汇报今天的情况。

抓傅荣的人毫无疑问是巡抚衙门派来的,凶神恶煞的一群人,一来就绑了傅荣,说他私通乱党犯下谋逆大罪,奉摄政王旨意和巡抚大人命令抓捕他带往巡抚衙门受审,同时抄没傅家家产。

傅兰君举目四望,家里的一切贵重物品都已贴上封条,管家抹着眼泪哭诉:“我千求万求,人家才答应让我和姨太太在这儿等你回来。”

既然傅兰君已经回来,他们一家人就要被赶出这深宅大院了。

傅兰君搀着姨娘走出大门,她回头望了一望,这高高的宅子雕梁画栋,是庇护了她二十多年的地方。

在这里,她长成了一个几乎不知人间疾苦不懂人生悲喜的人,她爹曾经说,想要为她一辈子遮风挡雨,但到头来她还是要走进这人生的凄风苦雨中。

如今雕梁画栋已经坍圮,参天大树也轰然倒塌,风刀霜剑,也只好咬牙自己扛起。

傅兰君转过身来,搀着姨娘,决绝地离开。

在长街的尽头她遇见了顾灵毓,顾灵毓站在街尽头那里静静地等待着她。

傅兰君眼皮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她垂下眼睛,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从他身边走过,却被他攥住手腕,被迫停下了脚步。

他干涩地开口:“你要到哪儿去?”

是啊,到哪儿去?

如今家已被抄,身为罪臣之女,人人避她不及,她要去何处安身?

傅兰君别过头去不看他的脸,她的回答同样干涩冷硬:“不劳你费心,我自有去处。”

她的打算是去住客栈,客栈开门迎客,才不会管什么罪臣不罪臣的,只要有钱。

傅家虽然被抄,一切财产籍没充公,但傅兰君还有些私房钱,再不济,把身上的首饰卖掉,总也能顶个一年半载的开销。

顾灵毓不松手:“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跟我回家吗?”

傅兰君轻轻一笑,低低地问:“你不怕被连累吗?”

顾灵毓浑身一震,半天没有说话。

趁他发愣的当口,傅兰君扬手挣脱开他的钳制,她退后一步,扶着姨娘远离开顾灵毓:“我说和离的话依然作数,如果你同意,我们今天就可以解除夫妻关系,或者你直接写休书,都随你。

我就住在前面的东来客栈,等你的放妻书,或者休书。”

说完这句话她就走了,她的脚步轻飘飘的,脊背却挺直僵硬。

走进东来客栈,用身上剩下的钱开了两间房,傅兰君和姨娘、桃枝住一间,管家住一间。

傅兰君和管家商量了半天关于傅荣的事情,约定好明天去巡抚衙门大牢探望傅荣。

回到自己房里,桃枝正手足无措。

姨娘病了,连惊带吓又着了凉,整个人烧得滚烫像一截灶膛里刚抽出来的柴火,傅兰君忙让桃枝去找店小二帮忙请大夫,忙活了半天姨娘才吃了药睡过去。

桃枝心疼地看着她:“这样的鬼日子不知道还要过多久。”

傅兰君侧脸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灰败,头发蓬乱,是从未有过的狼狈。

她轻轻对桃枝说:“桃枝,老爷犯的是谋逆大罪,无论真假,哪怕最后能翻案也是个告老还乡。

老爷很早前就跟我担心地说过摄政王上台后自己的日子怕是不好过,这次来势汹汹,恐怕由不得咱们。

过去那样的好日子恐怕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你若是肯吃苦就还跟着我,但凡我有一口吃的一定不会饿着你,但你若不想吃这个苦,咱们的主仆情谊也就到此为止了,你就去找个好人家,安安生生地过你的后半辈子吧。”

桃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姐说哪儿的话,我八岁被卖进傅家,这些年跟着老爷小姐从南到北,傅家就是我家,有小姐的地方就是我的归宿。”

傅兰君心里暖烘烘的,她把桃枝扶起来握住她的手:“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同舟共济,把眼下这个难关闯过去。”

桃枝用力地点点头“嗯”一声,半天,她犹豫地问傅兰君:“小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到现在还跟姑爷过不去,老爷的事恐怕也只有姑爷才能帮点忙了。”

傅兰君扭过头去,声音很凄凉:“他帮不了的。

老爷这次的事来得突然,一点预兆都没有,直接由摄政王那边下令抄家,可见他们预谋已久,铁了心要置老爷于死地。

如今大清谁最大?

不是龙椅上那位话都说不清楚的小皇帝,而是小皇帝的爹,当今的摄政王。

当权者要你的命,就好比阎王要你死,何来讨价还价的余地。

顾灵毓他不过是个小小的新军管带,不,现在连管带都不是了,只是个小小的队官,他能怎样?

能自保就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

桃枝恍然大悟:“原来小姐是怕姑爷受连累,那你刚才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傅兰君淡淡回答:“好话无用,说了徒增伤心,睡吧,明天还要去省城。”

第二天天还没亮傅兰君就和管家去了省城巡抚衙门大牢,留下桃枝在客栈里照顾姨娘。

站在巡抚衙门大牢外,傅兰君百感交集。

好熟悉啊,好熟悉的地方,这一年多以来她频繁光顾这里,这里曾经关押过齐云山、南嘉木、翼轸……现在,轮到了她的父亲。

管家与狱卒苦苦交涉,又是说软话又是拿银子,狱卒却始终一张冷硬面孔。

最终,管家垂着头沮丧地走回来:“不行,他们说老爷罪大恶极,上头下了死命令,三堂会审前不许任何人探视。”

他又安慰傅兰君:“小姐放心,这里的牢头过去是知府衙门大牢的,我刚才给他塞了点银子,他答应会好好照顾老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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