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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宁安府 1905,光绪三十一年,乙巳(2/5)

她这一睡就睡到大半夜,好命婆等得也犯瞌睡,进来催:“少爷,不揭盖头不算成礼,把少奶奶叫醒吧。”

傅兰君被好命婆絮絮叨叨的话吵醒,发觉自己竟然盖着被子睡在床上,忙惊坐起身,盖头也在慌乱中落了下来。

她又手足无措地抓起盖头往头上盖,抬眼看见好命婆正张大嘴惊诧地望着自己,而顾灵毓也坐在一边,眼睛里笑意盈盈。

傅兰君羞窘地用盖头把自己的脸遮了个严严实实,隔着盖头,听见顾灵毓对好命婆说:“好了,可以开始了。”

好命婆将一根金秤杆递给顾灵毓,顾灵毓用秤杆将盖头轻轻挑起。

眼前的世界终于从一片茫茫的红变得清晰起来,傅兰君抬起眼睛,顾灵毓正微笑着看着自己。

新房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顾灵毓在她身边坐下来,朝她伸出手:“初为人夫,顾夫人,请多多指教。”

傅兰君不说话,轻轻碰了下他的手,顾灵毓却倾身过来,用手在她的鬓角和发髻上抿了抿。

傅兰君吓了一跳,整个人忍不住往后缩,顾灵毓一只手臂从背后紧紧揽住她,俊秀的一张脸笑得狡黠似狐狸:“姨娘没有跟你讲吗?

以手抚发,这叫结发夫妻,不离不弃。”

第二天清晨,傅兰君醒来的时候,顾灵毓正坐在梳妆台前摆弄东西,听到动静回过头来:“你醒了?

这都是同学们送的贺礼,昨天我命人专门收着的呢,今天一大早就给我送来了。”

傅兰君看看天色,日头已经升得老高。

新婚第二天,照例要去给长辈们敬茶磕头。

去的路上顾灵毓同傅兰君讲自己家的事情:“我家如今人丁不旺,只我一个男丁,也并没有姊妹兄弟,所有的人,也不过是我的祖母、母亲,还有就是二婶。”

要受新人敬茶磕头的人早已经等在堂屋里,一进门,傅兰君就觉察到了怪异。

坐在主位上的那位老妇人无疑就是顾家的老太太——顾灵毓的祖母,她冷冷淡淡地坐着,一条腿搁在脚踏上,正由小丫鬟跪着捶腿。

八仙桌上放了一个盛核桃的簸箩,一个穿秋香色衣衫的大丫鬟正站在八仙桌前用钳子剥核桃。

下座上坐着一个喜气洋洋的中年妇人,应当是顾灵毓的母亲,她也在剥核桃,一边剥一边同老太太说着话,老太太只是垂着眼皮爱答不理,半天才回个模糊的音节。

这实在不像是娶了新媳妇的人家,何况媳妇还是下嫁!

傅兰君按捺下心里的疑惑,跟在顾灵毓身后,乖巧地向婆婆和奶奶问好敬茶。

婆婆满脸喜色地接过茶喝了,给了傅兰君见面礼——一个成色极佳的翡翠戒指。

奶奶脸上也带着笑,但傅兰君跟在父亲身边这些年,学得最多的就是察言观色,她能看出这笑后面隐藏着生疏和厌烦。

奶奶也赏了东西,一双碧玉镯子,说是她出嫁时娘家给的陪嫁。

场面做足,情却生疏。

傅兰君忍不住胡思乱想,家里唯一的男丁娶了知府的千金,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桩赚了的买卖,顾家长辈何以如此态度迥异?

顾灵毓拉她在下座坐下,随口问:“怎么不见二婶?”

婆婆率先开口:“你们还在新婚头三天里,不便见她,等过了这阵子再去见也不迟。”

傅兰君更觉怪异,她用余光瞟到奶奶,奶奶的脸色明显不悦。

陪着长辈吃过早饭后,傅兰君和顾灵毓又回到自己房里,梳妆台上还堆着一堆礼物待拆。

顾灵毓拉开抽屉取了两柄银刀,两个人分头拆礼物,都是同学送的礼物,新派青年们,不图贵重,但图个奇巧,这个送一块手表,那个送一个摆件……突然间傅兰君“咦”了一声,顾灵毓问:“怎么了?”

她拆到了一对纯金饰物,一个是袖扣,一个是胸针,小小的,都做成玫瑰样,精巧可爱,盒子里还附有一封短信,写着“顾灵毓、傅兰君贤伉俪亲启”。

是南嘉木的礼物,他在信里说,自己和妻子已于日前启程赶往日本留学,不能参加婚礼,望一对新人恕罪,特地送上这对玫瑰饰物,祝愿贤伉俪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落款是:南嘉木、夏瑾夫妇。

看完这封信,傅兰君沉默了片刻,顾灵毓也没有说话。

半天后他笑了,取出那枚玫瑰胸针:“真好看,是不是?”

金玫瑰的中心点缀着一粒极小的红宝石,是很好看,他借着阳光端详了很久,最后,他俯下身来:“我给你戴上。”

傅兰君还沉浸于那淡淡的忧伤里,木木地坐着没有躲避。

顾灵毓轻轻地把胸针别在傅兰君的衣襟上,背对着阳光,傅兰君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高大的阴影里。

像是过了整整一个世纪,他终于戴好了那枚胸针,直起身来端详半天:“好了,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它很配你,你很配我。”

他望向镜子,镜子里是坐着的她与站着的他,俏丽的与俊美的,都是年轻的漂亮的,看上去多么登对。

那位“新婚头三天里不便见”的二婶,傅兰君一直到婚后半个月才见到她。

那天是顾灵毓的生日,起先傅兰君不知道,一大早醒过来她就看见顾灵毓呆坐在梳妆台前,喊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头来,表情依旧是木愣愣的。

这样的顾灵毓,傅兰君从未见过,她不免有些好奇。

拾掇好后一起去饭厅,走进饭厅,只有一个清瘦的人垂着头坐在那里,顾灵毓同她打招呼:“二婶。”

那人抬起头,傅兰君忍不住大吃一惊。

顾灵毓今年二十有四,她原以为他的二婶应该和他母亲差不多年龄,没承想竟是个极年轻的女人,看上去和顾灵毓年岁相近的样子。

那位二婶向顾灵毓点点头:“来啦。”

顾灵毓暗暗扯一下傅兰君的袖子,傅兰君忙向二婶打招呼:“二婶。”

二婶浅浅笑开:“少奶奶好。”

她回头喊丫鬟:“白兰,把我给少奶奶准备的礼物拿来。”

叫白兰的小丫鬟捧着礼物跑过来,二婶站起身来捧着礼物亲自走到傅兰君身边:“一点薄礼,少奶奶大家出身,别嫌弃。”

是一双红珊瑚耳坠子,傅兰君忙推却:“二婶太客气了,这么好的东西我可不敢要,二婶自己留着戴吧。”

二婶惨淡地笑:“一个未亡人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少奶奶说笑了。”

傅兰君下意识地闭嘴,糟糕,她怎么忘了二婶是孀居的。

仔细看,二婶浑身上下一片素净,不施脂粉不戴首饰,衣服也是惨淡的雪青色。

傅兰君忍不住有些同情她,大好青春白白蹉跎,多么可怜可叹。

丫鬟们陆续捧着食盒进来了,悄无声息地摆饭,气氛凄冷得可怜。

摆完了饭丫鬟们静静地撤出去,二婶在饭桌前坐下来,招呼顾灵毓和傅兰君:“吃饭吧。”

傅兰君好奇:“娘和奶奶呢?”

二婶脸上带着静静的笑,垂下眼皮:“她们今天不来饭厅吃。”

傅兰君还想问些什么,顾灵毓扯了扯她的衣角,她只得闭嘴。

于是悄无声息地开饭,一顿饭吃得傅兰君如坐针毡。

回去的路上傅兰君忍不住问顾灵毓:“你二婶怎么那么年轻?”

顾灵毓淡淡地回:“我二叔只比我大四岁。”

他似乎不想多谈,看看怀表:“来不及了,我得去军营了。”

他走后,傅兰君百无聊赖地在家里闲逛。

她无聊极了,刚过门不能到处乱走,被局限在这深宅大院里,更要命的是,她没有办法搞到《世界繁华报》。

她爱看小说,在上海读务本女塾时就是李伯元《官场现形记》的忠实读者,小说在《世界繁华报》上连载,一直到她离开上海还没连载完。

没嫁人之前她总是想方设法托人搞到报纸,现在当然是不成了,在顾家人生地不熟的,和她“半熟”的顾灵毓当然也不可能知道她这个爱好。

没看完的连载小说抓挠着她的心,让她寝食难安。

想着想着就又生起顾灵毓的气来,如果不是他非要娶自己,自己现在还在家里做大小姐呢,差管家去找差门房去找,总有人能给她搞来报纸。

傅兰君正坐在房间里生闷气,二婶的丫鬟白兰来了,说是二婶想叫少奶奶过去说说话。

二婶的房间像所有体面寡妇的房间一样,雪洞似的素净,供着观音,香雾缭绕的,傅兰君闻不惯这气味,被呛得直咳嗽。

二婶跟她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看出她不太乐意陪自己,于是就放她回去,临别前二婶让白兰拿过个小盒子:“这是我给灵毓的生日礼,早晨忘了拿,麻烦你给他带过去。”

傅兰君惊讶:“今天是他生日?”

二婶诧异:“怎么,你竟然不知道?”

傅兰君脸红到耳根子,无论她和顾灵毓之间有没有感情,她乐不乐意做他妻子,连丈夫的生日都不知道,这确实是件很失礼的事情。

回去的路上她的耳边还回响着二婶的话:“少奶奶也该对少爷多上点心,毕竟他是你的丈夫,更是这个家的当家人。”

傅兰君懊恼地踢飞脚下的石子儿。

她怎么会知道他的生日?

他连提都没提一句,害得她在二婶面前出尽了丑。

傅兰君原本以为顾家这样的家庭,当家人的生日会大张旗鼓地张罗操办,谁知道竟然过得这样平平淡淡。

晚饭时过生日的人没回来,奶奶和婆婆也跟早晨一样没有出现,连二婶都推说身体不舒服,最后傅兰君只好一个人吃,吃得索然无味。

一直到深夜顾灵毓才一脸疲倦地回到家,推开房门,傅兰君坐在桌子前,桌上搁着一只碗,还冒着袅袅白气,葱和油的香味飘出来。

顾灵毓大步走过去,是一碗寿面,他不可思议地揉揉眼睛,傅兰君“扑哧”一笑:“二婶跟我说今天是你生日,这是我亲手给你做的寿面,你可一定要吃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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