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梳理(九)(2/4)
半个时辰后,韩铉来到韩冈的书房中。
沐浴更衣过的韩铉,只用了一根青玉簪扎着头发,身长玉立,相貌俊秀,从小学徒变身成一位翩翩佳公子。
韩冈放下手中的公文,让儿子坐下,脸上的微笑显得心情不恶,如同闲谈一般的问,“这一趟走得怎么样?”
韩铉正襟危坐,“儿子南下走了一圈,各县的铁路都已经修复了。
京扶支线本说是被洪水冲毁了三里多长的一段,但儿子去了扶沟,看见车站已经可以通车进人,再一问,说是已经修好了。
其余诸县大体类此。
而各县的官道,则都是刚开始整修,有几处地方就只能看见两三个人在夯土。”
韩铉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开封府界的交通图,指给韩冈看,“就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只是装装样子。
儿子去了七处维修段,便有三处在怠工。”说着,就有些愤愤然。
韩冈低头看韩铉的地图,上面用细铅笔做了不少标记,看起来都是他这几天走过看过的地方。
韩冈点点头,看着地图就知道韩铉是用心了。
“做得不错。”他抬头对儿子赞许的笑了笑,“不过四哥你要知道,为公为私是不一样的,眼下的事,是人之常情。”
各县的灾民是有数的,能干活的劳动力也就那么多,要是当地的知县让百姓们先去修官道,铁路的维修就得往后放。
韩铉去的南部各县都不在铁路的主干线上,不属于国有,而是私营,被耽搁赚钱的铁路东家们可容不下这么大公无私的县官。
相反的,只要救灾物资能送进当地,物流通畅,官道修得慢一点也不会引来上级的不满。
所以不仅仅是南部诸县,开封府中其他受灾县镇,都是日赶夜赶,将县中的铁路先修好,然后才是官道。
韩铉年轻的脸庞上,不满则溢于言表,“都忘了是拿得谁的俸禄。
此等私而忘公之辈,朝廷何不加以重惩?”
“只要在时限之前将官道修好,朝廷不可能加以责罚。”韩冈说道,“只要能够尽早使得灾区物流重新畅通起来,朝廷甚至还要嘉奖其办事有力。”
韩铉紧抿住嘴,不敢反驳韩冈,可显然是不服气的。
对儿子的年轻,韩冈只有微笑,耐心解释道:“官中行事,不能损公而肥私,但公私两便,却是要提倡的。”
韩铉嘴皮子动了动,像是要反驳,却又强行忍住。
韩冈心知自家四子看着跳脱,性格却是最倔强,又爱认死理,很是不好教育。
还好韩冈对儿子的耐性是极充分的,也愿意稳下来教育儿子,“虽然为了当地铁路东主的利益,各县都去先行修理铁路,将官道的修复放在了后面。
但道路畅通了,救灾的物资送进灾区去了,并没有影响到灾民的救治和安置,这就是公私两便。”
韩铉倔强的反驳,“铁路只是一条,各县被冲毁的道路不知有多少条。
大人只看到了官道,可其他道路呢?
各乡各里,都不是官道连着的。
朝廷不顾,私家也不顾,那里的百姓该求助何方?”
“所以为父才要你去啊。”韩冈道,“看看清楚,到底有没有延误对当地灾民的救治。
只要当地县官解决了最主要的矛盾,那就有功无罪。”
韩铉张口欲辩,却又为之结舌。
韩冈对儿子道,“还记得为父说的矛盾论了,任何时候,都要先抓住主要矛盾,解决主要矛盾。
四哥你说说,灾伤之后,何者为大?
什么才是最主要的矛盾。”
韩铉紧紧抿住嘴,低下头,不甘心的低声道:“大人说的是,孩儿知错了。”
“这不是训斥你,把头抬起来。”儿子有不同的想法,只要不是原则问题,韩冈还是很有教导的心思,“有想法是对的,有自己的思想才能算成人。
圣人之言不能盲从,前人的知识不可盲信,为父的话也一样,因为是前人心血的总结,故而要尊重,要学习,但必须要结合实际进行思考,这样才能成为自己的东西。
平常的学习,要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方能做到笃行之。
自己都不甚明了,甚至不信,怎么去践行?”
韩铉点头应是。
他并非脾气犟到不肯听人话。
只要有人跟他说道理,说得他明白了,他也会老实认错。
但如果不能让他心腹,就是韩冈,他都是嘴上认错,心里不认。
之前家里不让他跟他那些市井中的狐朋狗友鬼混,都是阳奉阴违,训斥时还辩驳得振振有词。
那时担心弟弟的韩钟还建议韩冈,干脆把那几人都找个罪名送去西域开荒,只是韩冈担心韩铉的逆反心理,犹豫了一段时间。
不过当韩冈把那几人对韩铉两面三刀的事情揭开来,韩铉立刻就跟他们翻脸了,之后都没有了往来。
韩冈对说服了这头倔驴大感欣慰,叮嘱道,“你要记住,日后为官,理当清正,但不要迂腐。”
“这么难,儿子可做不到。”韩铉笑了起来。
沉重的心情刚过去,跳脱的性子又冒出来了。
韩冈笑了,“如果做不到,宁可迂腐一点,也要保证清正。”
“司马光那样的?”韩铉扬眉问道。
“司马光几曾迂腐过?
清可算,正可不至于。
其慎于私德,公德有亏。”韩冈很少在子弟面前品藻时人,今天倒是给儿子带出了话来,“差役法之弊,司马光在变法前曾经几次上书言及,等到你外祖推免役法、行雇役事,又改口极力赞扬差役,这要是迂腐,什么才是随机应变?”韩冈嘿的一声冷笑,“还是苏子瞻好,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坚持要服役的百姓在他家里跑腿做事呢。”
闲谈时带出苏轼,倒是跟韩冈最近看到的一份报告有关,让他忆起那个已经消失在朝堂上的名字。
那是一份广东走马对一众流放至当地的罪臣日常情况的报告,上面说苏轼在海南过得甚是自在,比起广东的梅州等地,儋州的瘴疠就没那么严重。
而且苏轼在当地诗文写了不少,朋友也交了许多,颇有几首好诗好词传回京师。
因为章惇暗地里的照顾,苏轼虽说是流配,其实比编管还要轻松一点,每天只要按时回到当地官府安排的住处,就能自在的在周边游逛。
朝中有人,不仅好做官,也好做人犯。
若不是因为他犯下的罪过实在是无法赦除,早就有人为了讨好章惇,提议把他给赦免召回了。
思绪只岔开一点,就给韩冈拉了回来,他继续问儿子南去察访的见闻,“各县县城中的情况如何?”
“都挺好。”韩铉道,“街面上看不见流民。
听说之前灾情最重的时候,许多百姓都逃进县城。
各县衙门按照大人编写的《灾伤应对条例》做事。
及时赈济,加强防疫,灾后又组织灾民以工代赈,要回乡的就及早打发回乡。
没有流民集中逗留,也就没有什么疫症流行。
几个县的化人场儿子都去看过了,跟附近的百姓打听过,行灾的那一段时间里,最多的太康县也只有百多具尸体。”
韩铉说着又拿出一个小本子,翻到其中的一页上,指给韩冈看,每一个县的条目下面,都有几个草码数,数字后面,又有简单的几个字标识出处。
数字有多有少,少仅二三十,多则百余。
这是韩铉从不同渠道了解到的数据,因为不是官府的统计,缺乏全面性,但整体上没有偏离当地报告的数字太多。
韩冈从上到下看过一遍,点了点头,这人数基本上对得上。
虽说还有些参差,但也只是因为韩铉能询问到的对象有所局限罢了。
“移民的事呢,有没有强迫的,或是阻止的?”韩冈随手翻着韩铉的随身笔记,又问。
“强迫倒是没有,”韩铉回想道,“要说阻止,有件事不知算不算。”
韩冈道,“说来听听。”
“这件事说来有趣,”韩铉道,“其实儿子这一回在太康县,还扮了一回流民。”
“哦,当真?”韩冈扬了扬眉,听得升起了兴趣。
“当然,儿子怎么敢诓骗大人。
儿子当时换了身破旧的衣服,打扮得跟街上的流民没多少差别。
到了县衙外专设的移民处,就进去报了名,自称是乡里的殷实人家,只是一脉单传,这一回遭灾,家破人亡,没有什么亲戚可以投靠,想要去云南闯一闯。”韩铉眉飞色舞,很是得意。
“当时守在移民点里的就一名老吏,六十七十了,老眼昏花,没看出儿子的身份不对,把儿子的话都当了真。
听儿子说要移民云南,就满口劝说人离乡贱,又说京师户籍难得,外地富贵人家若有子弟想要应考,还想方设法办一个京籍,也容易过那举试,哪有不做京师人,反倒去做蛮夷的?
不当人子,祖宗九泉下都睡不安稳。
还劝儿子去东京城找一份工,说儿子看着模样不差,又识字,肯定能进馆子里做个跑堂,或者去店铺里做个学徒,用心做几年就能做掌柜了。”
韩铉说到这里忍俊不禁,就嗤的一笑,强忍着,“那时候,娶妻生子,强如去边疆赌命。
后来那吏人许是见儿子口齿伶俐,模样又不差,说着说着,又说要给儿子介绍一家有根脚、又待下宽和的东家,还说那东家家里只有一独生女儿,只要儿子老实肯干,做人实诚,做两年说不定就招赘了。
儿子千辞万让才脱了身。”他边说边笑,越是说,笑得就越是厉害,“儿子回头还想,幸好跑得快,不然就给人拉去做上门女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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