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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沉浮(1/3)

宫中的日子平静无澜,若过得惯,一日一日,白驹过隙,是极容易过的。

可是曾经得过宠却又失去的人,最是难熬。

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

连带着池馆寂寥,兰菊凋零。

至此,宫车过处,再无一回恩幸。

嬿婉,便是如此。

她的失宠,随着七公主养于颖嫔膝下,变成了水落后突兀而出的峭石,人人显而易见。

她不是没有想过法子,但都被进忠委婉拒绝:“小主何苦碰这个钉子,上回奴才不小心提了一句,皇上就横了奴才一眼,幸好师傅没听见,皇后娘娘也不在旁,否则奴才的性命早没了。”

也不是没有去求过太后,太后索性闭门不见,出来的却是福珈,叹道:“太后留着小主,只是为了在皇上身边留一个温婉进言之人,本不欲小主做出这样的事来。

结果小主自作主张,不仅下手,还下这么黑的手,伙同您那糊涂额娘在宫里作耗。

太后如今潜心修佛,听不得这样的腌臜事,小主还是不必再来请安了。”

嬿婉也想过再唱起袅袅的昆曲,引来昔日的恩遇与怜惜。

却才歌喉一展,颖嫔那儿依然打发人来:“令妃要唱也别这个时候,您的亲女儿七公主听不得这些动静。

等下哭起来,皇上怪罪,可叫咱们颖嫔小主怎么回呢?

小主替您受着累,您却快活,皇上知道了,可要怎么怪你?”

嬿婉听着嬷嬷义正词严的话,只得讪讪闭了口笑道:“颖嫔妹妹甫带孩子,怕有不惯,本宫亲手做了些小儿衣裳,还请嬷嬷送去给公主。”

偏嬷嬷满脸是笑,却半分不肯通融:“皇上虽未明说,但内务府都得了消息,小主虽是妃位,但宫里一些开销按着官女子来。

小主自己都紧巴巴的,何必还替公主操心,一切都要颖嫔呢。”

一忍再忍,总有机会可觅。

过了中秋便是重阳,是合宫陛见为太后庆贺的正日子,皇帝自然也会来。

她依稀是记得的,曾经的舒妃,叶赫那拉意欢,便是重阳菊开之时,一曲清歌,凌云而上。

嬿婉早两日便准备了起来,取出尚未穿过的新衣,比着鎏银铜镜搅衣自观。

才试了两件,春蝉便婉劝:“小主,这两件新衣是去年制裁了尚未来得及穿的,今岁新的,内务府一直迁延着不曾送来。”

她听得出春蝉的难处,因着她的失宠,内务府早停了送每季的衣裳首饰。

唯剩的两件新衣,其实早就是旧衫了。

宫中所用的绫罗是天边溜转的云朵,风吹云散,每一日都是新的针脚,艳的花纹,迷了人的眼睛,看也看不过来。

孝贤皇后过世后,后宫女眷早不肯那么简素。

便是皇帝,也是穷奢极欲之人,爱她们如花朵招摇地绽放,每一朵都晕彩迷离,每一日又胜过昨日的样子。

如懿亦是,她是锦绣堆叠里长大的闺秀,什么稀罕物儿没见过,什么也不放在心上,也甚少在衣饰、首饰、器皿上约束嫔妃,所以素日相见,无不穷尽奇巧。

去岁的衣衫啊,若是被人瞧出,必是要惹笑话的。

女人的争奇斗艳,便是这一针一线上的锱铢必较。

长一寸,短一分,细碎,琐屑,却无比认真,付尽心力。

所以嬿婉愈加精心,衣衫虽是旧样,但花钿翡翠是不怕的,只要水头足,色儿透,一样叫人不敢小觑。

且她如今的身份,虽还是妃位,却是官女子的份例,外头的体面不可失,又不可张扬。

好容易择定了浅浅橘瓣红含苞菊蕊挑银纹锦袍,一色水嫩绿翠的翡翠绞丝鸾凤花钿,点缀零星的翠榴石米花珠簪,倒也美得收放自如,含蓄温婉。

等嬿婉打扮得恰如其分,引颈盼着辇轿来候,等来的却是一脸为难的进忠。

他的靴子蹭在殿门口不肯再走近。

嬿婉欢喜道:“进忠,皇上让你来接本宫么?”

进忠苦涩地摇头,看着嬿婉的清丽妆容,道:“小主别费这个心了,今晚的重阳夜宴小主不必去了。”

嬿婉登时急了,那红晕浮过胭脂的娇艳,直直逼了出来:“怎么会?

今日是合宫陛见得日子。

本宫要给太后敬酒磕头,皇上也会来。”

进忠的脸越发黄了,期期艾艾道:“小主,今儿夜宴,根本没安排您的座次。

您…”

似腊月冰水兜头浇下,彻骨寒凉。

他足下的水粉色柳荫黄鹂花盆一个不稳,险险跌倒于地,还是进忠眼疾手快扶住了:“小主,下回吧,总有下回。”

嬿婉犹不肯死心,攥着进忠的袖子,痴痴问:“是皇上特意要你来告诉本宫的么?”

进忠摇头:“不是。

是奴才怕您不知,冒冒失失去了,反叫人笑话。”

嬿婉死死扯着进忠不放,两眼都直了:“进忠,有没有法子,有没有?

见面三分情,皇上见了本宫,会原谅本宫的。

你想个法子,让本宫可以去重阳夜宴,好不好?”

进忠赤眉白眼,又急又无奈:“小主,奴才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家伙,能有什么法子?

重阳夜宴的座次是皇后娘娘排定了给皇上过目的,皇上当时就无异议,您去了可不是驳了皇上的意思。”他说罢,急急道:“奴才还有差事,先走了。

若被皇上知道奴才来通报消息,那可吃罪不起。”

春蝉赶紧上来扶着,嬿婉坐在九枝西番莲花紫绒贵妃榻上,满眼的泪争先恐后地出来,一口气却不上不下,涌到了喉头,哽得她晕厥了过去。

二人正说着话,只听“咚”的一声,湖中溅起尺高的水花,落到嬿婉衣上。

太湖石后传来男童快活的笑声,嬿婉登时有些恼,正欲喝问,想起如今失势,先气短了三分,低低怨道:“谁这般胡闹,今冬寒冷,本宫只有这一件厚衣裳了,弄湿了可怎么好?”

春蝉忙不迭拿绢子替嬿婉擦拭着,愁道:“宫里连炭火都没了,本就冷得很,这可怎么给小主烘干呢?”说着,她便探头过去,只见一个三岁大的孩子,一个人爬在湖边横出的太湖石上掷石子玩。

那孩子长得壮实,衣着华贵,揪着小小的辫儿,憨态可掬。

春蝉蹙眉道:“不是宫里的阿哥,怕是哪家的福晋带进来的不懂事的孩子。”她看了看,又道:“真是不懂事的孩子!

那石头上积满了青苔,又高又滑,仔细摔下来才是。”

嬿婉气恼而不甘:“这么顽皮的孩子,摔下来才好呢。”

正说着,又有几颗石子儿落入湖中,溅起雪白的水花,赢来那孩子欢快的鼓掌声。

嬿婉连连皱眉,扶着春蝉的手便走。

才行几步,只听得远远有数人唤道:“世子!

世子!

别躲啦!

快出来吧!



嬿婉一怔,问道:“世子?”

春蝉“哎呀”一声,压低了声音道:“小主,听说和敬公主带着世子庆佑入宫,别就是这个孩子吧?

瞧着年纪也差不多。”

二人凝神远眺,只见翠叶落尽的柳枝懒洋洋地斜垂着,那孩子爬在太湖石的青苔上,手舞足蹈地乐着,浑不顾足下青苔滑腻。

春蝉不大放心:“唉!

那石头滑腻,别掉下来,那怎么好?

小主,若真是世子,奴婢赶紧去抱下来,别出了什么事儿。”

嬿婉细白的牙齿死死咬在暗红的唇瓣上,一下按住她的手臂,轻轻嘘了一声。

她腰肢轻折,捡起一枚石子,瞅准那孩子足下,用力一掷,那孩子显然被突如其来的异物吓到,足下一跌。

只听得有重物落水之声,扑腾的哗啦声,夹杂着断续的哭喊呼叫。

春蝉吓得脸都白了,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得按着自己手臂的重压倏然抽去,又一声重响,水光扑溅。

她定睛之时,嬿婉已然落到了水中,死死拉住了那孩子的手。

春蝉吓得两腿发软,她拼命逼迫自己镇静下来,尖声呼道:“救命!

救命啊!”

宫人们是怎么赶来的,怎么捞起了嬿婉和那孩子,春蝉依然不大记得了。

她只记得,湖里溅起的水夹杂着冬日的碎冰迸到了她的面孔上,擦得她脸皮生疼生疼的。

她抢过去抱着嬿婉,嬿婉力竭倒在她怀里,浑身都在滴水。

嬿婉的全身都在发抖,抖得不可遏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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